一、骨骼记账本
陈克非坐在更衣室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塑料凳上,劣质消毒水混杂着浓重的汗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死死堵在鼻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滞感。头顶那盏光秃秃的节能灯管,电压不稳似地嗡嗡低鸣,惨白的光线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不定的阴影。他微微佝偻着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旧运动服散发着廉价布料和汗渍混合的酸腐气息。左臂上那处被暴雨中裹挟着放射性铯-137的狗血灼伤的皮肤,此刻在运动服粗糙的摩擦下,传来一阵阵隐秘而尖锐的刺痛,像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扎刺。
他慢慢抬起右手,指关节处还残留着刚才那场“拳赛”留下的微肿和擦伤。指腹缓缓抚过左臂伤处上方,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枚冰冷坚硬、形制古旧的青铜小牌轮廓清晰地印在指下——上面“陈欣命格”四个阴刻小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暴雨夜地铁站那惊悚的一幕又撞进脑海:浑浊的血水翻涌,这块该死的牌子就那么浮了出来……姐姐的名字,和这些肮脏血腥的勾当绑在一起。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那股翻腾的怒意和忧虑。
“喂,‘哑巴’!磨蹭什么?‘疯狗’点名要你上!”拳场管事的刀疤脸猛地推开更衣室那扇咣当作响的铁门,粗嘎的吼声在狭小空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发麻。他口中的“疯狗”,是今晚守擂的狠角色,以出手毒辣、专门打废对手关节“扬名立万”。
陈克非没吭声,只是沉默地站起身,顺手抄起凳子上那副半旧的黑色露指拳套。起身的动作牵动了左臂的伤,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他走向拳台的脚步不疾不徐,像一头疲惫但依然警惕的兽。聚光灯惨白的光柱从头顶倾泻而下,刺得人眼睛发花,瞬间吞噬了周遭观众席上那些模糊扭曲、兴奋呐喊的面孔。震耳欲聋的电子摇滚乐混合着疯狂的嘶吼尖叫,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狠狠撞击着耳膜和神经。
疯狗早已立在拳台中央,赤着上身,一身虬结的肌肉在灯光下油亮发光,布满疤痕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残忍和轻蔑。他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冲陈克非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没有裁判多余的废话,铃声就是进攻的号角。疯狗像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带着一股腥风猛扑过来,沉重的拳头裹挟着呼啸的风声,直奔陈克非的太阳穴!陈克非拧身侧步,动作幅度极小却异常精准,堪堪避过这记致命的重拳。拳风擦着他额角的碎发掠过,皮肤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凌厉的压迫感。他并不急于反击,只是绷紧全身的肌肉,在狭窄的拳台方寸之地腾挪闪避,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飘摇却始终不被击落的叶子。疯狗的拳头不断砸在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偶尔擦过陈克非格挡的手臂,带来清晰的撞击钝痛。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运动服,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他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对手的动作轨迹,大脑高速运转,分析着对方每一次出拳的角度、力度和细微的习惯性破绽。
“默哥,听得清吗?”耳朵里微型骨传导耳机传来林见远压低的声音,背景音里混杂着键盘敲击的噼啪声,“‘疯狗’的资料有点意思。这家伙去年在第三医院骨科做过三次手术,左臂尺骨、右腿胫骨、还有三根肋骨…啧啧,这‘维修记录’够丰富的。”
陈克非在又一次矮身躲过一记凶狠的扫腿时,喉咙里挤出几乎听不见的回应:“嗯。”
“更怪的是,”张川冷静的声音接进来,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清晰,“他每次重大手术的时间点,都恰好卡在‘永泰’旗下几个空壳公司有大笔不明资金注入之后。间隔期,几乎精确到月。像是在…领工资?”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工资?”陈克非心中一动,再次格开疯狗一记沉重的直拳,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小臂发麻。他借着这股力道顺势后滑一步,拉开一点距离,目光如电,再次扫过对手那身伤痕累累却异常发达的肌肉。每一次倒下又爬起,每一次骨头断裂又愈合…这过程本身,就是一笔笔刻在身体上的血账?
机会!疯狗一轮猛攻后的短暂换气间隙被陈克非精准捕捉。他不再后退,左脚猛地蹬地发力,整个身体如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一记迅捷刁钻的刺拳,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目标不是对手的头脸或胸腹,而是对方防守相对薄弱的左侧肋下——那里,正是资料显示他曾经断过肋骨的位置!
砰!
拳头结结实实砸在皮肉上的闷响。疯狗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被痛苦和错愕取代。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了一下,左手本能地捂向痛处。陈克非眼神冰寒,毫不留情,组合拳如狂风暴雨般紧跟而上!每一拳都带着精准的计算和压抑的怒火,狠狠砸在疯狗身上那些新旧伤疤的交汇点。汗水随着他迅猛的动作飞溅开来,在刺目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呃啊——!”疯狗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庞大的身躯摇晃着,像被伐倒的巨树般轰然跪倒在拳台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粗重地喘息着,汗水和口水混合着滴落。
台下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欢呼和咒骂。
陈克非微微喘息着,站在倒地对手的身前,胸膛起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疯狗,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疯狗那紧捂着左肋的指缝间,似乎有金属的冷光一闪而逝!不是戒指,更像是…埋藏在皮肤之下的东西?
“医护!抬下去!”管事刀疤脸不耐烦地吼叫着,挥手示意场边待命的两个壮汉。
陈克非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看着那两人粗鲁地将仍在痛苦呻吟的疯狗架起来,拖向后台通道。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疯狗垂落的左臂,在对方被拖过通道口昏暗的灯光下时,他终于看清了——在疯狗左臂内侧,靠近腋窝的位置,有一道约十厘米长、愈合得并不算好的陈旧疤痕。疤痕周围皮肤的颜色有些异样,微微发暗。而在那疤痕之下,似乎隐隐有几个微小的、不自然的凸起轮廓,排列形状…带着一种诡异的规整感。
“看到什么了?”林见远的声音立刻在耳机里响起,带着记者特有的敏锐。
“左臂旧疤,”陈克非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息,“皮下…有东西。排列奇怪。”
“皮下?”张川的声音沉了下去,“跟上他!去医疗室!”
陈克非没有犹豫,立刻翻身下了拳台,在狂热的人群边缘快速穿行,身影巧妙地融入后台通道的阴影里。拳场所谓的“医疗室”,不过是后台深处一个用廉价三合板隔出来的狭小空间,弥漫着比外面更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味,还混杂着碘酒和某种劣质药膏的刺鼻气味。一张蒙着发黄塑料布的简易折叠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医药柜,就是全部家当。
他悄无声息地贴在隔板外,透过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向内窥视。
疯狗像一滩烂泥般瘫在折叠床上,痛苦地哼哼着。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叼着烟的中年男人(大概是所谓的“队医”)正动作粗鲁地撩起疯狗的上衣,用听诊器在他被打中的肋部按来按去,嘴里骂骂咧咧:“妈的,骨头没事!别他妈嚎了,死不了!”他随手从医药柜里翻出一管药膏,挤出一大坨散发着浓烈薄荷樟脑味的白色膏体,胡乱抹在疯狗红肿的肋部皮肤上。
“轻…轻点!操!”疯狗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
队医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闭嘴!骨头硬得很!你身上这些‘钢筋铁骨’,这点揍算个屁!”他一边骂,一边顺手粗暴地抓起疯狗的左手腕,把他捂在左肋的手拉开。
就在这一瞬间,陈克非的瞳孔猛地收缩!在医疗室顶灯惨白的光线下,疯狗左臂内侧那道疤痕周围,那几个微小的皮下凸起显得异常清晰。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呈…北斗七星的勺柄形状排列!四个微小的凸点,构成一个微缩的、指向他身体内侧的勺柄图案!
“钢筋铁骨”…“骨头硬得很”…队医随口而出的粗话像一道闪电劈进陈克非的脑海!骨头!那些钛合金骨钉!它们被植入体内,不仅仅是修复损伤,更被当成了某种…记账的筹码?每一次手术,每一次植入金属支撑,都对应着一笔“工资”?而这北斗勺柄的指向…勺柄末端指向内侧,也就是…心脏的位置?心宿?二十八宿中心宿属火…荧惑守心?!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了一下,一种混合着震惊和豁然开朗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哪里是简单的黑拳和洗钱?这分明是将活人的身体当成了承载罪恶密码的账簿!
“默哥?”林见远的声音带着询问传来。
“骨钉…”陈克非的声音干涩紧绷,“排列…北斗。勺柄向心。”
耳机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下电流细微的滋滋声。几秒钟后,张川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清晰传来:“…星图!是星图定位!勺柄指心…荧惑守心!他在这个网络里的‘价值坐标’!”
就在这时,医疗室里的队医似乎被疯狗哼哼唧唧弄得烦透了,他猛地从旁边的铁皮柜上抄起一个东西,粗暴地塞进疯狗因为疼痛而张开的嘴里:“咬着!省得嚎!”那东西黑乎乎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
陈克非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物件上——那是一个警用制式强光手电筒的金属尾盖!尾盖上,警徽的浮雕图案清晰可见!更重要的是,在那警徽图案的中心,一道深刻的、仿佛被利器暴力砸击留下的凹痕,如同丑陋的伤疤,赫然映入陈克非的眼帘!
嗡——!
仿佛有巨大的铜钟在陈克非的脑海里狠狠撞响!眼前瞬间闪过师傅那张总是带着点疲惫却温和的脸,闪过他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那支旧款强光手电筒…那支手电筒的尾盖上,同样有着一道凹痕!那是三年前一次围捕持刀歹徒时,师傅用手电筒格挡砍来的利刃留下的痕迹!师傅曾不止一次摩挲着那道凹痕,半开玩笑地说这是他的“军功章”!
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师傅的警用装备部件,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出现在这个为黑拳手处理伤口的、肮脏的“队医”手里?还被如此随意地塞进拳手的嘴里?一股冰冷的愤怒混合着巨大的疑云,如同毒藤般死死缠住了陈克非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师傅的失踪,难道真的和这深不见底的污泥潭有关?!
他必须拿到那个尾盖!
陈克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强闯不行,目标太大。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堆满脏污纱布和空药瓶的垃圾桶上。他屏住呼吸,悄然后退几步,迅速脱下身上那件散发着汗酸味的运动外套,团成一团,然后猛地发力,将外套狠狠砸向医疗室斜对面通道墙壁上挂着的一个老旧的消防警报器!
哐当!呜——!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骤然响起的、撕心裂肺的消防警报瞬间撕裂了后台相对安静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