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样星图
离心机终于停止了它低沉而执拗的嗡鸣,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解剖室里过分明亮的白炽灯光,打在那些不锈钢仪器冰冷的外壳上,折射出刺眼而毫无温度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入鼻腔的腐败铁锈味——那是陈旧血迹和金属器械混合的气息,陈克非早已习惯,却从未喜欢过。
他伸手,指尖在离心机停止键上停留了一瞬,确认那恼人的震动彻底平息后,才动作利落地旋开盖子。金属卡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一排玻璃离心管安静地躺在金属转子凹槽里,大部分管中的血样经过高速旋转,已经清晰地分层:上层是略显浑浊、带着泡沫的淡黄色血清,下层则是深暗、粘稠、沉淀着血细胞和其他杂质的红褐色泥浆。
然而,陈克非的目光精准地钉在标记为“b区-7号闸口下游混合样本”的那管上。它的底部,在应有的血细胞沉淀层之下,赫然铺着一层异常的物质。不是通常的细胞碎屑或组织纤维,而是一种极其细密、闪烁着微弱金属冷光的灰色粉末,像某种工业研磨后的废料,又像是……某种极其精密的微型机械留下的残骸。这层沉淀物的厚度和质感,与其他样本截然不同。陈克非的眉头瞬间锁紧,刑警特有的警觉如同绷紧的弓弦。他小心翼翼地捏着管壁,将离心管举到眼前,对着灯光缓缓转动。那些细微的灰色颗粒,在冷白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近乎冷酷的星芒。
“什么鬼东西?”他低语,声音在寂静的解剖室里显得有些突兀。这绝不是自然沉淀物。直觉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立刻想到了第六章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细节——建筑工地混凝土里那些呈北斗七星排列的尸体,在深夜无人时,曾诡异地整体偏移了17厘米。技术科的报告里,提到过尸体挪移的路径上,检测到了极其微弱的放射性铯-137残留痕迹。当时被归因于可能的现场污染或仪器误差,但现在,眼前这管血样底部的异常金属微粒,与那份报告里提及的钛合金成分描述高度吻合。
“铯-137…钛合金微粒…”陈克非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实验台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在梳理脑中纷乱的线索。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那些尸体的移动,绝非偶然或自然现象。它们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校准着,如同某种宏大而邪恶的仪式中,被精确摆放的祭品。而牵引的工具,很可能就是这种潜藏在血液里的、肉眼难辨的金属尘埃!这念头让他脊背发凉。他立刻戴上特制的防污染手套,动作迅捷却一丝不苟。镊子尖端探入离心管,精准地夹取了一小簇那灰色的沉淀物,轻巧地转移到一块洁净的载玻片上。滴上一滴生理盐水,盖上盖玻片,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他坐到高倍生物显微镜前,调整光源,旋动粗准焦螺旋,视野从模糊的光斑逐渐变得清晰。当高倍物镜的视野锁定那片灰色微粒时,陈克非的呼吸几乎停滞了。这绝不是杂乱无章的尘埃!
无数极其微小的钛合金颗粒,在光学显微镜的极限放大下,呈现出尖锐、规整的几何边缘。它们并非无序散落,而是以一种令人惊异的、高度有序的方式排列着。七个相对密集的颗粒团簇,清晰地构成了勺子的形状,勺柄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这形态他再熟悉不过——北斗七星!这是他在案卷照片、在那些工地尸体的排列图上反复确认过的图案!冰冷的事实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认知上。这些金属颗粒,就是那神秘力量的触手,是移动尸体的“钥匙”,更是某种可怖仪式的精确坐标!
陈克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载玻片,仔细观察着这微缩“星图”的细节。颗粒的大小并非完全均一,但分布却遵循着某种规律。他开启显微镜配套的数码成像系统,拍摄高清照片,导入电脑的分析软件。软件开始计算每个星点位置颗粒的密度和体积分布。屏幕上,代表颗粒浓度的等高线图被快速生成,颜色由蓝到红,热度不断攀升。
最终,一个异常清晰的峰值点在地图坐标轴上被高亮标注出来——城西老工业区边缘,靠近废弃污水处理厂的下水道主枢纽交汇点。那里是庞大城市地下脉络的一个关键节点,无数暗渠的血液在那里汇聚、分流。陈克非的心猛地一沉。又是下水道!从最初的骨灰调包案里异常出现的硅藻土,到后来追踪污染物路径时发现的、连接着核医疗中心的神秘暗渠,再到如今这“星图”的指向……这条城市地下的阴暗血脉,仿佛成了所有罪恶流淌的通道。
他猛地站起身,带得椅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解剖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他大步流星地冲向证物分析科。走廊顶灯的光线明暗交替地打在他紧绷的脸上,如同快速切换的幻灯片。
“老刘!”陈克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敲开了分析室的门。负责微量物证的老刘正慢条斯理地啜着一杯浓得发黑的速溶咖啡,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差点呛到。
“咳咳…陈队?火烧眉毛了?”老刘放下杯子,看着陈克非递过来的载玻片和打印出来的分析图。
“火烧屁股了!”陈克非语速飞快,手指重重地点在分析图上那个刺眼的峰值坐标,“这个点,下水道主枢纽交汇处附近的水样,特别是近期暴雨冲刷过的淤泥沉积物,我需要最精细的筛查!目标:微量的放射性铯-137残留,还有这种钛合金微粒!重点查源头方向!范围可以扩大到上游三公里内所有可能汇入的支流!”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隼,“另外,给我一份这个枢纽点附近三公里内,所有已知的、可能存在的非法接入管道或者近期有异常施工记录的清单!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老刘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仔细看着报告和载玻片样本,脸色也凝重起来:“铯-137?这玩意儿可不多见…关联那个移动尸体的报告?还有这颗粒排列…邪门得很啊陈队。行,我马上安排,加急处理。不过,”他抬头看了陈克非一眼,带着点技术人员的谨慎,“暴雨刚过,水流冲刷得厉害,淤泥里的残留物可能会被稀释或者冲走,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我知道。”陈克非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指向性的物理线索。稀释了也得查!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哪怕只有一颗粒子,也得给我找出来!”他眼神里的光,是刑警面对迷案时特有的、混合着焦灼与不肯放弃的执着。
老刘不再多言,点点头,立刻拿起电话开始布置任务。陈克非转身离开分析室,并未回解剖室,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窗外,天空不知何时已彻底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翻腾咆哮。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预示着一场酝酿已久的大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他打开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工地混凝土藏尸案的现场照片,那些呈北斗七星排列的尸体被挖掘出来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又调出那份“尸体移动17厘米”的异常报告,目光死死盯住“放射性铯-137拖痕”那行字。再对比眼前显微镜下的“血样星图”和软件分析出的下水道枢纽坐标……一条无形的线,似乎正在缓慢而狰狞地连接起来。
“仪式…校准…下水道枢纽…”陈克非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巨大的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座精密的祭坛,而他们,不过是祭坛上茫然无知的蝼蚁。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无力和愤怒交织的窒息感。他拿起桌上冰冷的半杯隔夜咖啡灌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哟,陈大队长,跟一堆玻璃片和报告纸较劲呢?脸色比这天气还难看。”
陈克非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林见远,那个城市晚报的记者,像条甩不掉的鲶鱼,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他穿着件价格不菲但此刻沾了点可疑污渍的风衣,头发被外面渐起的风吹得有些凌乱,手里还拎着个专业相机包。他自顾自地拖过旁边一张椅子,毫不客气地在陈克非对面坐下,脸上带着那种记者特有的、混合着探究和几分自来熟的笑容。
陈克非抬眼,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冷淡和警告:“林记者,这里是市局刑侦队办公室,不是你的新闻发布厅。我好像没邀请你进来。”他对这个行事张扬、总想抢第一手猛料的记者没什么好感,尤其厌恶对方为了新闻热度有时近乎不择手段的态度。上次林见远抢先曝光的那张模糊的“三足鸟图腾”照片,差点打草惊蛇,让陈克非气得够呛。
“别那么见外嘛,陈队。”林见远仿佛没看到陈克非眼中的冰碴,笑嘻嘻地从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的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劣质咖啡的焦糊味飘了出来,“关心案情进展,警民合作嘛。你看这鬼天气,”他指了指窗外越来越黑的天空和开始猛烈抽打玻璃窗的雨点,“我猜你肯定又在为哪个案子头疼。怎么样?工地那几尊‘睡美人’挪窝的谜,有进展了?”他看似随意地问着,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陈克非桌上散乱的文件和屏幕上定格的尸体照片。
“无可奉告。”陈克非硬邦邦地甩出四个字,迅速最小化了电脑屏幕上的图片窗口,顺手将那份关于血样微粒的初步分析报告塞进抽屉,“案件细节属于侦查秘密。林记者,请你离开,不要妨碍公务。”
“啧,还是这么不近人情。”林见远耸耸肩,慢悠悠地喝了口自己的咖啡,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却收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不过陈队,我这边…倒是有点小发现,可能跟你正在查的‘下水道艺术’有关。”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陈克非的反应。
陈克非心中警铃大作。下水道!这个词从林见远嘴里说出来,绝非巧合。他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声音更冷:“什么意思?你又擅自调查了?”
“职业敏感嘛。”林见远放下保温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还记得那个‘直播猝死案’的网红小鹿吗?我费了点功夫,搞到她生前最后几场直播的原始后台数据,逐帧分析。你猜我在她猝死前半小时的直播背景里发现了什么?”
陈克非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眼神示意他继续。
林见远掏出手机,飞快地操作了几下,将屏幕转向陈克非。那是一张经过锐化和调色处理的截图,画面是直播间的背景墙一角,原本模糊不清的装饰物,在技术处理后,清晰地显露出一个图案:扭曲的、带着蛇尾的三足鸟图腾!而图腾下方的阴影里,隐约可见某种管道结构的轮廓,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铭牌,上面刻着“Sw-7”的字样!
“Sw-7,”林见远的指尖点了点那个模糊的铭牌,“我查遍了市政公开地图和部分内部档案,这个编号最有可能对应的地方,就是城西那个老旧的、代号‘深网七号’的下水道主枢纽站!就是你们技术报告里提到的,连接着核医疗中心废弃排水口的那条主要暗渠的源头节点!”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而且,图腾出现的时间点,就在她猝死前心跳开始异常加速的时候!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陈队?”
陈克非的心脏猛地一缩!林见远提供的这个信息,像一块精准的拼图,“咔嚓”一声嵌入了他的推理链条!血样星图指向的下水道枢纽点、放射性铯-137可能的来源(核医疗中心)、以及这个邪教图腾出现的具体位置和时间点!所有的线索,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引导向那个阴暗潮湿、深埋地下的罪恶节点——Sw-7枢纽站!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密集的雨点如同鼓点般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天色彻底黑沉下来,办公室的灯光在雨幕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惨白。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紧绷的对峙。
陈克非一把抓起听筒:“说!”
电话那头是老刘凝重而急促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仪器运转的嗡鸣:“陈队!快!来分析室!你送来的b区-7号闸口下游淤泥样本,初步快筛结果出来了!铯-137!虽然很微弱,但特征峰值确认无误!而且……而且我们在高倍电镜下,发现了更多那种钛合金微粒!它们……它们似乎在水流冲击下,形成了新的、短暂的排列……指向性更强了!还有,我们在样本里分离出一点奇怪的……粘液残留物,成分很复杂,正在紧急分析!你最好亲自来看!”
“知道了!马上到!”陈克非霍然起身,椅子腿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顾不上再和林见远纠缠,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办公室,直奔分析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