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快如期降临。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地包裹着石瑶镇。白日里的喧嚣尘埃落定,只剩下零星几点灯火,如同沉睡巨兽偶然睁开的惺忪睡眼。街道上行人寥落,只有风穿过狭窄巷弄时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不知名夜鸟偶尔一两声短促的啼鸣。
客来居二楼,临河的客房内灯火通明。
云姝慵懒地靠在柔软的沙发里,指尖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髓,对苏幼熙进行着“爱的再教育”。后者盘腿坐在地毯上,低眉顺眼,手里捧着一颗之前拍卖会上得来的、散发着柔和月华光泽的“月露果”,小口小口地啃着,像只被主人训斥后乖乖进食的猫。云姝的训斥并不严厉,更多是无奈和一丝后怕,手指时不时戳戳苏幼熙鼓起的腮帮子:“下次再敢一声不吭偷跑,我就把你拴裤腰带上!听见没?”
苏幼熙嘴里塞满果肉,只能发出含糊的“嗯嗯”声,大眼睛眨巴着,努力表现自己的无辜和悔过。
齐思瞒早已不见踪影。拍卖会后那神秘粉裙女子“惊鸿”的短暂出现,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在云姝的首肯下,他简单收拾便离开了酒店,身影融入石瑶镇迷离的夜色,试图循着那抹诡异的粉色和兔子的红眼,找到一些线索。未知的窥探,总是比明处的刀锋更令人警惕。
影寒没有待在温暖的室内。她独自一人,静静伫立在客房附带的露天小阳台的栏杆旁。
夜风带着河水的微腥和深秋的凉意,拂过她的面颊。她微微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那翻涌不息、如同海啸般的混乱思绪。楼下不远,便是穿镇而过的石瑶河。河水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色,倒映着两岸的灯火。那些灯火并非寻常,而是镶嵌在奇异建筑外墙上的、流转着各色灵光的符文灯带,或是巨大的、悬浮在半空的琉璃广告牌。
此刻,一块足有三层楼高的巨大琉璃光幕,正悬浮在对岸一座形似宝塔的奇异建筑顶端,流光溢彩。光幕上,并非寻常的商品广告,而是一个身着古意盎然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虚影,正盘膝悬浮于虚空。他面前漂浮着一尊造型古朴、散发着氤氲紫气的丹炉。老者手捏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虽无声,但字幕清晰滚动):“……玄天造化丹,集九十九种珍稀灵药,辅以地心紫火,淬炼九九八十一天而成!固本培元,涤荡经脉,助你突破瓶颈,直指大道!玄丹阁出品,必属精品!今日特惠,仅需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华夏币,先到先得!”
光幕画面一转,又变成一位英姿飒爽的女修,脚踏一柄流光溢彩的飞剑,在云海山川间极速穿梭,衣袂飘飘,身后拖曳出长长的光尾。旁白激昂:“御风·青鸾系列新款飞剑!采用天外陨铁与风系妖兽晶核精炼,灵能传导效率提升三成,御空飞行稳定如履平地!是您探索秘境、赶路杀敌的不二之选!灵宝轩,助您翱翔九天!”
霓虹璀璨,光影变幻。符文灯带勾勒出飞檐斗拱的轮廓,琉璃光幕展示着匪夷所思的“商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灵气波动,那是无数阵法运转、灵器共鸣交织成的无形场域。
影寒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割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这到底是哪里?
她仿佛上一秒还身处那个熟悉的、由钢筋水泥、汽车尾气、手机网络和朝九晚五构成的现代世界,努力学习,憧憬着毕业后找份安稳工作,平静地度过一生。下一秒,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拽进了这个光怪陆离、异能与科幻诡异交融的“异界”!拍卖场里那些闻所未闻的灵药、武器,眼前这悬浮的广告、御剑飞行的宣传……一切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冲击、撕裂、粉碎着她用了十几年构建起来的世界观!尤其是中午,仅仅是吃了云姝随手递过来的一颗名叫“朱焰果”的赤红果子,一股狂暴而温和的力量便在她体内炸开,冲刷四肢百骸,等她从那种玄妙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愕然发现自己的异能等级,竟已从之前的十几级,直接飙升到了二十级!这种坐火箭般的提升方式,彻底颠覆了她对“修行”艰难困苦的认知。
异能提升,原来……还能靠“吃”?这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到底是什么?
就在她心神震荡、茫然四顾之际,楼下街道对面,一间挂着“7-Eleven”霓虹招牌、却装修得古色古香的便利店自动门,“叮咚”一声清脆响起。
影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心脏一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扶住了冰凉的栏杆。目光投去。
便利店内灯火通明,货架上琳琅满目。除了寻常的薯片、饮料、泡面,更显眼的是那些散发着微弱灵光的玉盒、瓷瓶,上面贴着标签:“一品聚气散”、“清心明目丹”、“低阶符箓·火球术(一次性)”。穿着改良版JK制服、裙摆却绣着避尘符文的年轻女店员,正露出标准的八颗牙职业微笑,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关东煮递给一位穿着粗布短褂、背着药篓、明显是采药人打扮的顾客。
“先生,您的关东煮,需要加热吗?另外,本店新到‘赤阳丹’,温补气血,驱寒暖身,特别适合夜间进山采药的客人,来一颗吗?效果比枸杞强百倍哦!”店员的声音甜美,清晰地透过夜风传来。
那采药人憨厚地笑了笑,摆摆手,目光却被店员手中那杯关东煮吸引。纸杯里,汤汁浓郁,除了常见的萝卜、魔芋丝、鱼丸,还漂浮着几粒赤红如火、圆润如珠的丹丸,散发着淡淡的辛辣药香——那显然不是什么枸杞!
影寒看得真切,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现代便利店的壳子,里面卖的却是丹药?这荒诞而真实的场景,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巨人国的格列佛,周遭的一切都庞大、陌生而充满压迫。
“想什么呢?”一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影寒沉浸式的恍惚。
云姝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阳台,斜倚在门框上。她似乎刚洗过澡,乌黑的长发带着湿气披散在肩头,换上了一身舒适的丝质睡袍,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袅袅青烟在夜色中逸散。齐思瞒不在,苏幼熙被她勒令在屋里“面壁思过”兼“消化灵果”,此刻阳台只有她们两人。
影寒缓缓收回投向便利店那魔幻现实的视线,转过身,看向云姝。昏黄的阳台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和疲惫。
“没事,”影寒的声音有些干涩,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还是选择了坦诚,“只是在想……这一切,太不真实了。”她抬起手,指向楼下那悬浮的琉璃广告、霓虹闪烁的便利店、流淌着墨色河水的石瑶河,“还有今天拍卖会上那些东西……灵药、法器、山宝……它们的名字、功效,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每一件都在告诉我,我过去十几年认识的那个只存在异能和科技的世界,可能……只是冰山一角,甚至可能是假的。”
她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仿佛蕴藏着平凡的生命轨迹。“中午那颗果子……仅仅一口,就让我……跨越了别人可能需要苦修数年的等级。”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云姝,“云姝姐,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上一秒还在按部就班地规划人生,下一秒就被人硬生生塞进了一个……吃人的修仙话本里。这里的一切规则,都陌生得可怕。”
夜风拂过,带来河水的微凉和云姝指尖烟草的微苦。
云姝静静地听着,烟雾在她眼前缭绕,模糊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同身受。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圈在夜色中扭曲、消散。
“很多事情,你只是没见过而已,”云姝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深邃、复杂,也更加……残酷。”她走到栏杆边,与影寒并肩而立,目光投向远方沉沉的夜色,“就像你以为的‘现代社会’,在更高维度的存在眼中,或许也如同孩童的积木般脆弱和……无知。”
她侧过头,看着影寒年轻而困惑的脸庞:“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踏进来了,就没有回头路。见识到光怪陆离,感受到力量悬殊,体会到规则颠覆……这些,都只是开始。”她的语气变得认真而锐利,“告诉我,影寒,你后悔了吗?想退缩了吗?”
影寒的身体微微绷紧。后悔?退缩?云依姐温柔的笑脸、那枚承载着最后约定的遗物糖果、齐思瞒沉默却坚实的背影……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弱小感再次袭来,但在这无力感深处,一股更加执拗、更加滚烫的火焰被点燃了。
“当然不会!”影寒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如同磐石砸落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她抬起头,直视云姝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退缩,只有一片燃烧的倔强,“我没有家人了。除了思瞒哥,还有……云依姐。”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被更强的力量压下,“现在云依姐不在了……她留下的东西,我一定要亲手拿回来!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听起来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痴人说梦。”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却越发锐利如刀锋:“我知道自己有多弱,弱得像只蚂蚁。但就算是蚂蚁,也有它要守护的东西!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云依姐的遗物落到别人手里,成为他们炫耀或利用的工具!至少……在我死之前,绝不可能!”
阳台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
云姝看着影寒眼中那团不灭的火焰,冰冷如霜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真切的、近乎欣慰的暖意。她嘴角微扬,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很好。齐思瞒那小子,这些年东躲西藏得像只地老鼠,总算……没把这丫头的骨头和心气给磨没了。
“咔哒。”
一声轻响,云姝手中那枚造型别致的金属打火机再次点燃。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她指间新夹上的一支香烟。她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和清醒。她将烟盒随意地朝影寒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随性的痞气。
影寒连忙摆手,婉拒道:“谢谢云姝姐,我不抽。”
云姝也不在意,收回烟盒,夹着香烟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冰凉的栏杆上。烟雾袅袅升起,在她清冷的眉眼间萦绕,模糊了那份锐利,平添了几分沧桑和疏离。
“烟不是好东西,”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烟雾特有的沙哑质感,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像是在对影寒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至少……心里还干净的人,吸不下这口浊气。”这话语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苍凉。
影寒心中一动。她看着云姝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的侧影,那强大、神秘、时而戏谑时而冰冷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沉重过往。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云姝姐,”影寒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能和我说说……天道组织吗?思瞒哥以前……偶尔提起过,说天道组织曾经非常强大,是……对抗那些不公的旗帜。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呵。”一声短促的、听不出情绪的笑声从云姝唇边逸出。她转过头,那双在烟雾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看向影寒,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意味。她伸出夹烟的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我啊……”云姝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一个孤儿。从小在垃圾堆里刨食,跟野狗抢地盘,不知道爹娘是谁,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下来。”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份刻入骨髓的漠然,却让影寒心头一紧。
“后来……‘天使’解体了。”云姝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灾难性“神迹”,“世界乱了套。怪物掠食者横行,秩序崩塌。像我这样的蝼蚁,死得最快。”她顿了顿,指尖的烟灰无声掉落。
“是天道组织的人……在一条堆满尸体的臭水沟旁边,把我刨了出来。”云姝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他们救我,不是因为我可怜。而是因为,我是第一批在‘天使’解体光雨核心范围内存活下来、并且体内成功‘觉醒’了异能的人之一。”
她弹了弹烟灰,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丝审视看向影寒:“虽然没能获得‘源初’异能那种天地钟爱的力量,但我的异能……在觉醒过程中发生了异变。比普通的异能者,强上那么‘一点点’。”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微小的距离,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所以,组织在我身上投入了资源,寄予了厚望。”云姝的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嘲弄,“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和其他那些打着救世旗号、实则争权夺利的组织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想利用我的力量罢了。我警惕,抗拒,甚至想逃。”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她的表情。
“但是……慢慢地,接触下来……”云姝的声音里,罕见地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怀念、困惑和某种深刻认同的情绪,“我发现,天道组织……它不一样。它真的……很好。”她似乎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眉头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