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的许多个夜晚,我常常独自坐在父亲那把磨得发亮的藤椅上。
院子里,母亲新栽的菊花在秋霜里开着,白的、黄的,簇拥着,带着一种安静的倔强。
月光洒下来,给它们镀上一层清辉,也透过窗格,在我脚边投下斑驳的影子。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那种混合着旧书、茶叶和淡淡药味的,属于暮年的温吞气息。
我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在黑暗与回忆里。
手边是那本他翻看了无数次的旧相册,我却没有打开。
有些画面,闭着眼,反而更清晰。
我想起归途的那个傍晚,他靠在车椅里,夕阳给他的侧脸镶上一道金边。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华华,人这一辈子,像赶路。年轻时候拼命往前冲,总觉得前面有更好的风景。到了我这把年纪,才晓得,来路比去路长。”
那时我只当他是累了,发了句感慨。
如今细细品味,那里面该有多少未能尽言的释然与回望。
子豪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两杯热茶。
他无声地递给我一杯,在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墙上老挂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在丈量着父亲走后,这突然变得空旷起来的时间。
“子豪”,良久,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有些干涩,“我好像……更懂得爸了。”
子豪“嗯”了一声,喝了一口茶,热气氤氲着他的眼镜片。
“我也是。以前总觉得他固执,念旧,放不下。现在想想,那不是放不下,是……是必须拿起来,掂量清楚,才能真正地、好好地放下。”
拿起来,掂量清楚,再放下。
是啊,父亲用他生命最后的力气,回去捧起了那捧故乡的土,掂量了那份沉甸甸的乡愁,然后,将它安安稳稳地归置于生命的原处。
他给我们示范了,如何与自己的过去,进行一次庄重的告别。
母亲适应得比我们想象中要快。
她依旧每日早起,洒扫庭院,侍弄花草。
只是,她给父亲惯常坐的藤椅边,总会放上一杯新沏的茶,仿佛他只是暂时走开,一会儿就回来。
有时,她会对着那空椅子,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说孙子考试得了第一,说院子里的腊梅打了花苞。
起初我和子豪有些心酸,后来便也释然。
这或许是母亲独有的怀念方式,让父亲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参与着这个家的日常,仿佛他从未真正离开。
转眼又是清明。
我们没有再远行回兴县。按照父亲的遗愿,以及我们内心的感知,我们知道,他已安然归去,无需我们再长途跋涉去叩拜。
那个“根”的印记,已经深深烙下,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心间。
那天清晨,我和子豪带着各自的家人,还有母亲,来到了城郊一处宁静的墓园。
父亲的一半骨灰安葬在这里,陪伴着母亲,也让我们这些在城里生根的儿孙,有个可以时常凭吊的地方。
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沾衣欲湿。
母亲的头发上缀满了晶莹的水珠,她亲手将一束父亲生前最喜欢的白菊放在墓碑前,用布仔细擦拭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和照片。
“兴祖,”她声音很轻,像是对着耳语,“家里都好,孩子们都孝顺,你在那边,放心。”
我和子豪带着孩子们,鞠躬,上香。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一种深沉的静默的思念。
孩子们似乎也感知到这气氛的庄重,乖巧地站着,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肃穆。
看着墓碑上父亲温和的笑容,我忽然觉得,死亡或许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他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的血脉中,活在那株年年焕发新绿的香樟树上,活在那条他带领我们重新确认的、绵长的根脉里。
雨渐渐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像金色的绸缎般铺洒下来,照亮了墓碑前湿润的白菊,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母亲直起身,望着放晴的天空,长长地、舒缓地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风雨过后的澄明与坚韧。
她回头对我们说:“走吧,回家。你爸不喜欢我们老是沉着脸。”
我们搀扶着母亲,缓缓向墓园外走去。
身后的墓碑静立,前方的路延伸。
香樟树的新芽,岁岁年年。
而根,深植于大地,沉默,却拥有支撑一切的力量。
这力量,足以让我们这些继续前行的人,在面对任何风雨和别离时,都能保有内心的安宁,与向前走的勇气。
回到家中,院子里那株香樟树正落下几片老叶,新的叶子在枝头舒展,深绿浅绿交织,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接。
母亲没有在惯常的位置看到那把藤椅,微微怔了一下——
前些日子,子豪和我商量着,将那把承载了父亲太多重量的藤椅收进了储藏室,换上了一张更轻便、也更显生分的竹制圈椅。
母亲的目光在那空出来的角落停留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得更大些,让暮春温润的风灌进来,吹动着她的白发。
日子像一条表面平静的河流,继续向前流淌。
但水底下的沙石,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