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边写生之后,何志明与林少莲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单向拯救的溺水者,而更像一个在学习如何重新呼吸、重新走路的病人。
而林少莲,是他沉默却坚定的复健师。
他开始主动做一些小事。
会在林少莲来之前,将她常坐的椅子擦拭干净;
会在天气转凉时,提前将储物室里那个小小的取暖器打开;
甚至有一次,他留意到她提起过喜欢某个牌子的坚果,下次她来时,桌上便悄然多了一小袋未开封的坚果。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问,只是自然地拿起,剥开,分了一半给他。
这种无声的、细碎的关怀,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它意味着何志明开始将目光从自身无尽的痛苦中稍稍移开,开始有能力去观察、去体谅另一个人。
这对何志明而言,是几乎不可能的跨越。
林少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片最初源于同情和“圣母心”的土壤,悄然孕育出了别样的嫩芽。
她开始期待每周的见面,期待看到他细微的改变,期待那种与他静静待在一起时,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平静感。
她意识到,自己对何志明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怜悯,掺杂了欣赏、心疼,以及一种日益清晰的牵念。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降临,将文创园区覆盖在一片纯净的洁白之下。
傍晚,林少莲结束工作来到储物室时,何志明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出神。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那身影依旧孤单,却仿佛被这柔和的雪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
“下雪了。”林少莲走到他身边,轻声说。
“嗯。”何志明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却微微向她这边靠近了极小的一步,仿佛在汲取一点温暖。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看着雪花无声飘落,世界一片静谧。
“快过年了。”林少莲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何志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过年,意味着团圆,意味着热闹。
这些词汇与他当下的境况格格不入,只会加倍衬出他的凄凉。
“……嗯。”他的回应带着压抑的涩意。
林少莲转过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她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回到那个冰冷空洞的家里,面对节日的喧闹与自身的孤寂。
“志明,”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分明。
“过年……如果你不介意,来我家吧。”
何志明猛地转过头,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去她家?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要面对她的家人,意味着要踏入一个完全正常、甚至可能充满幸福氛围的家庭环境,这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公开的刑讯。
“不……不用了。”
他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带着慌乱。
“我……我自己可以。”
“我爸妈回老家了。”
林少莲平静地补充,目光坦然地看着他。
“就我一个人。可能会……有点冷清。”
这个补充,瞬间改变了邀请的性质。
从一个可能充满压力的家庭聚会,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两个人之间的陪伴。
何志明愣住了。
他看着林少莲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以及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温柔的坚持。
她不是在可怜他,她是在邀请他,以一个……伙伴的身份?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他害怕暴露自己的不堪,害怕破坏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更害怕……
习惯了这份温暖后,再度失去的痛苦。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没关系,”林少莲没有逼迫,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在雪光的映衬下,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你可以慢慢考虑。只是……一个提议。”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
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雪景,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邀请,只是随口一提。
储物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雪花扑簌落下的声音。
何志明的心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波涛汹涌。
他看着她宁静的侧脸,看着她被灯光晕染的柔和轮廓。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如同解冻的春潮,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备。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林少莲的手腕。
他的手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力道却大得惊人。
林少莲浑身一颤,讶异地转过头,对上了何志明那双此刻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
那里面有痛苦,有卑微,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祈求。
“少莲……”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我……我不值得……我配不上任何好意……我……”
他的话哽咽在喉咙里,无法继续。
他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林少莲没有挣脱。
她感受着他指尖的冰凉和颤抖,感受着他话语里那深沉如海的痛苦和自我否定。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他紧握着她手腕的手背上。
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值不值得,”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是由你一个人来判定的,志明。”
她的指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安抚,也带着一种清晰的确认。
“我邀请你,是因为……我想和你一起过年。仅此而已。”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法槌,敲定了一切。
何志明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再掩饰的温柔与坚定,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
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流淌。
紧握着她手腕的手,却微微松了些力道,变成了一个更像是……交握的姿势。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再说拒绝的话。
但他的眼泪,他不再抗拒的握手,已然是最明确的回答。
林少莲没有替他擦去眼泪,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只是任由他握着她的手,静静地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