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沙哑,带着黄河水的湿气。
他侧目,借着微光,看见一张皱纹纵横的脸,是黄河对岸的摆渡老汉,姓魏,常年在夜里偷偷摆渡,挣点油盐钱。
魏老汉不由分说,拉着他钻进麦秸垛最深处,那里早被掏出一个洞,洞口盖着一层薄秸,外头看是垛,里头却空,像金黄的小屋。
两人刚藏定,民兵的脚步声便追到垛外,赵卫国喘着粗气,用梭镖“噗噗”乱捅,枪尖几次擦着魏老汉的衣角,却终究差了两寸。
黑暗中,陈祖望闻到老人身上的烟草味,混合着黄河泥腥,竟莫名安心。
他摸到颈间铁勺,勺柄已被体温焐得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却烫得他踏实。
外头的嘈杂渐渐远去,铜哨声被夜风撕得七零八落。
魏老汉这才松开手,压低声音:“娃子,你练的是正道,别怕。黄河水大,也淹不没太极。”
说罢,从怀里摸出半块“狗油糕”,硬塞给陈祖望,“吃了,压惊。”
糕面粗粝,混着花椒叶,辣得他眼泪又涌出来,却硬生生忍住。
两人钻出麦秸洞时,月亮已偏西,像一片被啃薄的冰,冷光洒在谷场,一片狼藉:手电残骸、断柄梭镖、被踩扁的铜哨,还有几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像巨大的墨点在黄土上晕开。
陈祖望弯腰,捡起那只爆掉的灯泡,玻璃渣在月光下闪出幽蓝的光,像无数细小的太极图。
他把碎片包进手帕,塞进兜里——师父爷爷说过:“外物皆可为器,关键在心。”
回村的路上,魏老汉先走,脚步轻得像飘。陈祖望远远跟着,颈间铁勺轻晃,勺背偶尔碰锅盖,“叮”地一声,像给夜行人敲的更点。
走到黄河大堤,他忍不住回望,谷场已看不见,只剩几堆麦秸垛,像金黄的岛屿,浮在银白的月光海。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灌满冰凉的蜜,甜得发疼。
忽然,他想起赵卫国摔倒时,曾“白鹤亮翅”般张开双臂,却一头扎进麦秸,那姿势笨拙又滑稽,像只被剪了翅的鹅。
他嘴角微扬,笑意极淡,却在月光里闪了一下,像剑尖的一点寒星。师父爷爷说过:“太极不争,却也不逃;遇困化困,遇光折光。”
今晚,他第一次真正懂了——那口铁锅,那把铁勺,甚至那只爆掉的灯泡,都是太极的一部分,而他自己,也是。
下堤时,他远远看见自家柴门虚掩,门缝里漏出一线黄光,像温暖的眼。
他加快脚步,却在门口停住——屋里传来母亲均匀的鼾声,带着轻微的呼噜,像远处磨坊的风车。
他不敢惊动,轻轻坐到门槛上,把锅盖竖在膝边,铁勺解下,横放膝上,月光落在勺背,亮出一道银线,顺着勺柄爬进袖口,在皮肤上游走,冷得他打了个激灵,却更清醒。
他抬眼,看见天边出现一颗流星,拖着极长的尾巴,像一把巨大的剑,劈开夜的胸膛。
他屏息,双手虚抱,对着流星打了一套无声的“太极起势”,动作极慢,慢到能听见自己骨节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远处有人在拨弄算盘。
收势时,流星已不见,只剩一片空空的黑,他却觉得心里满满的,像刚灌完一锅热汤。
进屋,他摸黑上炕,把铁勺塞进枕下,锅盖靠墙,勺背对着窗,月光便顺着那道棱,悄悄爬上炕沿,像一条不肯惊扰的银蛇。
他躺下,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远处黄河的浪,一下一下拍堤。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娘在梦里翻了个身,嘟囔一句:“望,别怕……”声音轻得像风,却烫得他眼眶发热。他应了一声,却不敢大声,只把被角攥得紧紧的,像攥住一条即将溜走的船缆。
窗外,月亮终于钻进云层,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觉得亮——胸口有铁,手边有锅,心里便有光。
在沉入梦乡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明天得早起,把那只爆掉的灯泡埋到黄河滩,让浪把它磨成玻璃珠,再串成链,挂在颈间,与铁勺做伴。太极图,本就该在轮回里转,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