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蹲在灶间抹泪,却不敢哭出声,只把火拨得旺些,让蒸汽把泪逼回去。
陈祖望扒完一碗玉米糊,抹抹嘴,笑着安慰娘:“不疼,真的。爷爷说,太极要松沉,松了就不疼。”
他走到院里,月光正好,瘦小的身影在地上拖得老长,像一株被风压弯的竹。
他站定,起手“金刚捣碓”,膝胯松沉,肩窝微合,血痂在动作间重新裂开,他却眉头不皱,一招一式,反而比平日更慢,更沉,仿佛要把疼也碾进泥土。
收势时,他抬手看肩,血已浸透补丁,却在月光下显出暗紫的颜色,像一朵不肯凋谢的梅。
第七天,王寡妇刘翠花挎着竹篮出现在地头。她依然穿一件月白斜襟褂子,袖口磨得飞边,却洗得极干净。
篮里盖着一块蓝底白花手帕,帕角坠着两颗褪色的玻璃珠。
她掀开手帕,露出两只煮鸡蛋,蛋壳裂了细缝,透出五香味。
陈祖望刚卸了担,正拿粪勺当剑,练“白蛇吐信”,见她来,慌忙把勺往桶里一插,溅起几点粪星,王寡妇却笑:“别怕,俺是过来人,啥味儿没闻过?”
她伸手替他整整衣领,指尖碰到他肩头的血痂,手一抖,眼泪差点掉下来,却硬生生忍住,只把鸡蛋往他手里塞:“吃,补补。练太极也得长个儿。”
陈祖望剥开蛋壳,蛋白上印着一圈圈月影,像太极图。他一口一口咬,蛋黄绵软,带着五香粉,竟把臭气压下去不少。
第九天,雨来了。先是几滴试探,接着便是瓢泼。
土埂瞬间泥泞,粪桶变得格外沉,每一步都像踩在巨大的吸盘上,拔脚时发出“咕唧咕唧”的怪叫。
陈祖望的草鞋被泥吞掉一只,他干脆把另一只也踢了,赤脚踩在泥里,脚趾像五把小锹,深深抠进泥层,反而更稳。
雨鞭抽在脸上,他睁不开眼,便把意念放在脚底,想象自己站在太极图的圆心上,每走一步,便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弧。
扁担在肩头“吱呀”作响,声音被雨声盖过,却盖不住他心里的鼓点——“前趟拗步”“后趟拗步”“左右擦脚”……粪桶在雨中旋成两轮满月,臭浪被雨点砸碎,竟溅起细小的金花。
远远望去,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雨幕里忽隐忽现,像一叶不肯沉没的孤舟。
第十天,天空放晴,北坡的自留地已浇遍,粪桶底朝天,露出乌黑的木纹。
陈祖望把最后一担粪倒进地头,直起腰,肩膀上的血痂已结成厚茧,扁担再压上去,竟不再疼。
他抬头,阳光像千万根金线,穿过云缝,落在他的睫毛上,闪出细小的彩虹。
赵卫国站在远处,手里拎着一只空桶,桶底也朝天,却像一面战败的旗。
陈祖望冲他点点头,嘴角微微扬起,那笑意极淡,却在阳光里闪了一下,像剑尖的一点寒星。
赵卫国愣住,手里的桶“咣当”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一滩积水里,积水映出他扭曲的脸,也映出陈祖望笔直的背——那背已比十天前宽了一指,像一块被锤打过的铁,隐隐透出青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