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台下纳粹士兵手中上膛的枪，忘了希特勒“输了就枪毙”的威胁，忘了“东亚病夫”的刺耳嘲讽，眼里只有招式，只有手中的竹竿，只有身体里流淌了几十年的内力。
他想起十六岁时，在河南沁阳的村里偷学八卦掌，躲在武学社的墙角，看贾岐山师傅教弟子练功，被发现时吓得浑身发抖，师傅却没赶他走，只问他“学武为了啥”，他当时攥着拳头说“为了不被人欺负，为了护着乡亲”；想起1929年全国国术考试，预赛时遇到个以冲锋拳连胜二十多人的选手，对方拳风刚猛，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输，可他用“老僧披衣”式轻轻一卸一摔，就把人摔翻在地，当时《大公报》称他为“国术虎将”，他只说“我只是不想丢中国武术的脸”；想起出发来柏林前，长子傅永辉握着他的手，红着眼眶说“爹，您年纪大了，别跟洋人置气，一定要平安回来”，他拍了拍儿子的手，说“我不仅要平安回来，还要让洋人知道，中国人不好惹，中国功夫更不好惹”。
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傅振嵩的动作里，悄悄多了几分刚劲，柔中带刚，更显傅式太极的特色。
他一个“搬拦捶”，拳头轻轻落在竹竿上，没有用蛮力，却发出“嘭”的一声轻响，这声响竟透过话筒传遍了整个场馆。这一声不震耳，却比纳粹军官的怒吼还要有力量，台下的纳粹士兵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刚才还按着手枪套的络腮胡军官，手指悄悄从枪套上挪开了——他突然觉得，要是真跟傅振嵩动手，自己手里的枪，未必能占到便宜。
傅振嵩又一个“倒卷肱”，身体往后一撤，脚步轻得没带起尘土，竹竿往身后一背，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卡顿。竹竿顶端的裤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扫过他的后背，布角蹭到练功服，然后又稳稳地回到竹竿顶端，水珠顺着裤衩往下滴，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在安静的场馆里，格外清晰。
此刻，再也没人觉得这截裤衩滑稽了。
在所有人眼里，这截蓝布裤衩，就像傅振嵩的铠甲，见证着他从后台晾衣服被匆匆催场，到面对纳粹威胁依旧从容表演的全过程；这根普通的竹竿，也不再是晾衣服的工具，而是中国武术的象征，是中国人骨子里不服输的骨气。
刚才打哈欠的纳粹士兵，终于合上了嘴，却觉得脸颊有些发酸。
他悄悄看了眼身边的战友，发现战友也正盯着台上，眼神里满是震惊，没有丝毫往日的嚣张。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东亚病夫”这个标签，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个能把慢动作练得这么有力量的人，一个能在枪口下依旧从容不迫的民族，怎么可能是“病夫”？
台下的纳粹军官们，此刻集体沉默了。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满是复杂——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刚才还黑着脸的戴眼镜军官，此刻正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瘦高个军官，已经完全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台上，仿佛刚才嘲讽傅振嵩“东亚病夫”的人，不是他自己。
傅振嵩的表演渐渐接近尾声。他缓缓收势，双手重新回到“太极抱球”的姿势，双脚并拢，手中的竹竿轻轻靠在身侧，竹竿顶端的裤衩，也终于停止了摆动，静静地悬着。
他站在场地中央，呼吸平稳得像刚散完步，脸上没有丝毫疲惫，眼神依旧坚定，仿佛刚才那场持续了近十分钟的表演，对他来说，不过是在两广国术馆里寻常的一次练功。
场馆里静了足足有三秒钟。没有掌声，没有议论声，甚至连风吹动裤衩的声音都听不见。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傅振嵩的表演里，没从那“慢动作藏真劲”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刚才还觉得慢得无聊的人，此刻满是敬佩；刚才嘲讽“东亚病夫”的人，此刻只剩尴尬。
直到艾玛率先反应过来，她握着话筒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傅式太极表演，到此结束！”
这一声，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场中的死寂。观众席上，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比刚才任何一场奥运表演的掌声都要响亮，都要热烈。
有观众激动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用英语喊“中国功夫好”；记者们疯狂地按动快门，“咔嚓咔嚓”的声音此起彼伏，胶片里定格下傅振嵩拎着竹竿、裤衩悬顶的身影；连几个原本保持中立的外国官员，也忍不住跟着鼓掌，眼神里满是敬佩，还悄悄跟身边人竖起了大拇指。
而台下的纳粹军官们，看着这一幕，脸色更加难看。
他们想不鼓掌，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刚才傅振嵩的慢动作，已经深深印在了他们的脑子里，让他们第一次对自己信奉的“优等民族”，对贴给中国人的“东亚病夫”标签，产生了动摇。有个年轻的军官，手抬到一半又悄悄放下，眼神里满是纠结，却还是忍不住往台上瞥。
贵宾席上的希特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咬着牙，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缝里都攥进了布料，却没像刚才那样怒吼，只是眼神阴鸷地盯着傅振嵩，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嘲讽，此刻都变成了响亮的巴掌，狠狠打在自己脸上；他更知道，傅振嵩这一场表演，不仅没让“东亚病夫”的标签更牢固，反而让全世界都看到了中国武术的力量，看到了中国人的骨气。
傅振嵩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热烈鼓掌的观众，看着那些眼神复杂的纳粹军官，又看了眼身边满脸激动、眼眶都红了的艾玛，缓缓露出了一抹微笑。他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这一躬，是对观众认可的感谢，是对中国武术传承的致敬，更是对那些嘲讽和死亡威胁的最好回应。
竹竿顶端的裤衩，在掌声中轻轻晃动，阳光落在上面，折射出淡淡的光。
这一刻，没人再记得这是截没晾干的裤衩，只记得1936年的柏林奥运村，有个叫傅振嵩的中国武术家，拎着裤衩竹竿，用一场慢动作的太极，吓傻了嚣张的纳粹，也为风雨飘摇中的中华民族，挣回了沉甸甸的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