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废料散开,一部分落入桶中,大部分则散落在桶周围的地面上,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围住桶!站好!”叶梦情低喝一声,自己率先站到了粪桶的另一侧,身体有意无意地遮挡着桶内翻滚的混合物。小宝和小凤也机灵地丢下小铲子,跑过来紧紧挨着妈妈站好。刘大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缩在叶梦情身后,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林倾城终于停下了搅拌的动作。他缓缓直起腰,那双沾满黑褐色粘稠物、甚至能看到些许草屑和劣质肥料颗粒的手,随意地在破旧的裤腿上抹了两把,留下更深的污痕。他就那样坦然地站在散发着冲天怪味的粪桶旁,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堵沉默的墙,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带着些许茫然的木讷表情,仿佛刚刚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农活。
浓雾被粗暴地拨开,七八个钱家青衣家丁簇拥着一个管事模样、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男人闯了进来。为首两条皮毛油亮、体型健硕的獒犬,正对着林倾城面前那桶散发着强烈怪味的混合物,以及散落在地的劣质废料和杂草根茎,发出狂躁不安的咆哮,前爪焦躁地刨着地面,显然被这混乱刺鼻到极点的气味彻底干扰了判断!
“干什么呢!一大早弄得乌烟瘴气!臭气熏天!”钱管事捏着鼻子,尖利的声音带着嫌恶和恼怒,三角眼锐利地扫视着田埂上的几人,重点落在那桶污秽之物和散落的劣质废料、杂草上。“刘大!丁字柒叁号田是你管的吧?这闹的哪一出?还有你们!”他矛头指向叶梦情一家,“昨日就闹腾,今日又在搞什么鬼名堂?这冲天的怪味,把镇上的狗都惊动了!”
“回…回钱管事,”刘大被点名,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声音发颤,却下意识地顺着叶梦情之前搅动时营造的氛围说道,“这…这家新来的…他…他家男人,”他指了指林倾城,“脑子…不太灵光,就…就认死理儿。觉得…觉得咱洼地的地太‘死’,光…光用上肥不行,非得…非得按他家婆娘说的,弄…弄些引子‘沤’一下,说…说这样肥力才‘活’…才肯下地…”他语无伦次,但中心意思却表达清楚了——傻子犯倔,在沤肥。
钱管事狐疑的目光在木桶里那团颜色深暗、粘稠翻滚、散发着恐怖怪味的混合物上停留,又看了看散落在地的明显是钱家“施舍”出去的劣质废料和刚挖出来带着湿泥的杂草根,眉头拧成了疙瘩。这沤肥的手法…也太野蛮邪门了点!这味道简直像毒气!
“哼,沤肥?”他冷哼一声,显然不太信,“沤肥用得着这么大动静?用得着弄出这种能把人熏死的味儿?我看是别有用心!库房失窃的上等灵肥,是不是你们……”
“钱管事!”叶梦情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断了钱管事的质问。她微微侧身,露出了身后被她有意无意遮挡住的一小片区域——那是靠近田埂边缘,一小块被小凤用树枝划分出来的区域。里面被分成了几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撒着不同量的盐粒,有的格子土壤已经明显泛白,有的则还保持着暗红。几株特意保留的灰雾杂草,在不同的盐格子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盐多的格子,杂草蔫头耷脑,叶片枯黄卷曲;盐少的格子,杂草虽然也显得萎靡,但明显还在挣扎。
“我家男人是轴,但也是想把这死地种活,给钱家交租子。”叶梦情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指向那片小小的盐碱试验田,“您看,我们不是瞎折腾。这地邪性,寻常法子不行。我家小凤心细,发现这些灰雾草,怕盐水。我就想试试,看能不能用盐水先‘杀’一遍地里的草,再下肥。这才让她爹去弄些…引子来沤肥,想着沤透了,或许能中和点死气。”她顿了顿,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被误解的委屈和农妇的执拗,“那上等灵肥…我们倒是做梦都想要,可钱家库房,那是我们能靠近的吗?我们用的,都是您昨天‘恩赐’的料子,还有…就是这些自己挖的草根,和…和去镇上公池讨来的底肥。味道是冲了点,可…可这不都是为了试试吗?要是法子不行,白费力气不说,还惹您生气,我们…我们认罚就是。”
钱管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那片划分明确、对比鲜明的盐碱试验小格子。那蔫死的杂草和划分的标记,确实不像是临时布置的。再联想到昨天这女人用盐杀草的“邪门”手段,以及眼前这桶被搅得如同毒药般的混合物…似乎…也说得通?一个傻男人犯倔,一个有点邪门歪道心思的农妇瞎折腾,加上两个懵懂的孩子…就为了种活这块公认的死地?
他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但叶梦情这番半真半假、示弱又带着点执拗农妇思维的解释,配合眼前这混乱刺鼻到极点的现场,以及那两条被怪味刺激得不断打喷嚏、无法锁定目标的闻风犬,让他强行搜查的念头暂时被压了下去。搜?搜什么?搜这桶能把人熏晕的“毒肥”?还是搜地上那些不值钱的废料和杂草根?
“哼!歪门邪道!”钱管事最终嫌恶地一甩袖子,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里的怪味腌入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和怪味,惊扰四邻!罚你们今日多开垦半亩死地!再有下次,直接收回田地,滚出洼地!我们走!”他实在受不了这里的气味,也懒得再跟这几个“愚昧腌臜”的农户纠缠,带着同样被熏得头昏脑涨的家丁和烦躁不安的獒犬,匆匆退入了浓雾之中。
直到脚步声和犬吠声彻底消失在灰雾深处,田埂上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轰然松懈。
“噗通!”刘大直接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小宝和小凤也像被抽掉了骨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小脸上满是后怕。
叶梦情靠在林倾城身上,感受着他沉稳的支撑,才发觉自己的双腿也在微微发颤,手心全是冷汗。
林倾城低头,看着桶中那团经过他狂暴搅动、融合了上等灵肥、浓稠粪肥、劣质废料、灰雾杂草、粗盐、灵醋…最终形成的深褐色、质地诡异、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怪味的“终极混合物”。它安静地躺在桶里,不再翻滚,却仿佛蕴藏着一种经过极致混乱后沉淀下来的、野蛮的生命力。
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那粘稠的膏状物,凑到鼻尖。那刺鼻的、酸涩的、腐败的、咸腥的…种种怪味依旧浓烈,但在最底层,似乎又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土壤深层腐殖质般的、厚重的“生”的气息。
“熟了…”他喃喃道,木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尘在污秽的倒影中缓缓流转。他刚刚领悟的“循环”真意,似乎在这桶由他亲手创造的、包含了毁灭与新生、污秽与纯净、混乱与秩序的“混沌之肥”中,得到了第一次野蛮而直接的验证。
死地之上,以最污秽之物为引,以蛮力搅动混沌,或许真能…搏出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