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江口的岁月,在瑶姬以仙家妙法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下,如门前那条潺潺的江水,悄无声息地流淌了十多个寒暑。这十数载光阴,于凡人而言,足以让呱呱婴孩长成翩翩少年,是生命中一段不短的旅程;可对于曾历经万劫、寿与天齐的仙神来说,不过是恒久岁月中一次短暂的驻足,恍若白驹过隙。然而,这却是瑶姬自诞生于天庭、受封长公主以来,最为鲜活、也最为煎熬的十年。她品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凡俗温情与天伦之乐,同时也背负着触犯天条、累及亲族的沉重枷锁,在甜蜜与恐惧的交织中,度日如年。
自与杨天佑在那破败山神庙中生死相依,半颗心魂交融,最终于这灌江口结庐而居,瑶姬便彻底地收敛了周身仙蕴神光,将那段尊贵无比的天庭过往深深埋藏,学着凡间妇人的模样,荆钗布裙,洗手作羹汤。杨天佑虽因失却半颗玲珑心之本源,元气大伤,前世些许灵光尽掩,彻底沦为凡胎,但他秉性温良,胸藏锦绣,在灌江口开设了一家小小私塾,以“有教无类”为念,教授乡邻孩童读书明理,因其学识渊博、待人宽厚,颇受一方敬重。瑶姬则以内敛的仙家手段,默默调理着家中乃至一方水土的气韵,使得这灌江口虽非洞天福地,却也四季分明,风调雨顺,物产颇丰,乡民安居乐业,虽不知详由,却也隐隐感念杨先生一家带来的安宁。
婚后不久,瑶姬便察觉自身灵机交感,腹中孕育了新的生命。仙凡结合,孕育子嗣本就逆悖常伦,艰难异常,且极易引动天地气机,招致天庭瞩目。瑶姬心中忧虑如巨石压顶,行事愈发谨慎,不惜损耗本命仙元,布下层层隐匿禁制,将自身气息与腹中胎儿那蓬勃却躁动的先天灵机牢牢封锁,不敢泄露分毫。杨天佑虽不明妻子确切根脚,但从其平日流露的非凡气度与此刻凝重神色,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对她更是呵护备至,体贴入微。
长子杨蛟,便在父母这般小心翼翼的期待与不安中降临人世。此子降生之时,虽经瑶姬全力压制,其啼哭之声仍隐隐带着一丝龙吟般的清越,周身气血充盈,体魄之强健远超凡俗婴孩,眉眼开阔,隐现英武之气。瑶姬心中明了,此子不仅继承了自己部分仙神血脉,或许还因当年所受三首蛟毒性残留影响,竟带了一丝蛟龙禀性,未来恐非安分守己之辈。
次子杨戬的降生,则更是异象潜生,让瑶姬心惊胆战。怀胎之时,她便时常于定中感应到腹内胎儿竟与周天星辰隐隐交感,汲取太阴太阳之精粹。待到杨戬呱呱坠地之日,虽是白昼,灌江口上空竟有淡淡星辉显现,虽转瞬即逝,凡人难察,却足以让瑶姬魂飞魄散,几乎耗尽心神才将那逸散的星力波动强行压下。更奇的是,此子额间天生一道细微竖痕,似闭非闭,隐有清光流转,仿佛内蕴一枚未开的天眼,根骨之佳,灵性之足,便是瑶姬见之亦暗自骇然,知此子来历定然不凡,福祸难料。
幼女杨婵的到来,则为这个始终笼罩着一层隐忧的家庭带来了最多的暖意与祥和。杨婵性情温婉恬静,天生便与草木生灵亲近,周身散发着宁静柔和的气息,宛如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的小小仙子,她的笑声能驱散家中所有的阴霾。
三个孩子的相继降生,为这僻静的灌江小院带来了无尽的生机与欢笑。杨天佑将满腔父爱倾注于子女身上,亲自为他们启蒙,讲授诗书典籍,更以自身言行教导他们仁、义、礼、智、信的为人之本。瑶姬则在一旁,以残存的仙灵之气悄然滋养儿女的根骨体质,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传授一些粗浅的呼吸吐纳、宁心静气的法门,却从不敢触及真正的仙法神通,唯恐一丝灵力波动,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孩子们在这份既有凡间烟火气、又暗藏仙缘滋养的环境中茁壮成长。杨蛟憨直勇武,小小年纪便臂力过人,好打抱不平;杨戬聪慧机敏,举一反三,隐隐为三子之首,对母亲偶尔流露的非凡之处最为好奇;杨婵则乖巧懂事,心地纯善,是全家人的开心果。这般看似平凡却充满天伦之乐的生活,几乎让瑶姬沉溺其中,偶尔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本就是这灌江口一个普通的妻子与母亲,那九重天上的琼楼玉宇、森严天规,不过是一场遥远的梦。
然而,梦终究是梦。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天边冷月洒下清辉之时,瑶姬内心深处}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便会剧烈震颤。她是昊天上帝之妹,天庭长公主,此举乃思凡下嫁,私配凡人,孳生后裔,条条皆犯天规重律!更何况,她当年是戴罪之身,如今更是罪上加罪!
这十多年来,她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细丝之上,无时无刻不活在巨大的恐惧与忧虑之中。她习惯性地仰望苍穹,任何一丝不寻常的云气流动,一声突兀的鹤唳凤鸣,都会让她心惊肉跳,疑是天庭旌旗招展,天兵将至。她将秘密深埋心底,连对三个懵懂的孩子,也从未透露半分真相,只含糊其辞,说是远方没落的士族之女,因战乱流落至此}至此。
这份日夜煎熬的隐秘,如同附骨之疽,侵蚀着她的心神。尤其是在小女儿杨婵出生后,看着三个天真无邪、对自己依恋无比的孩子,瑶姬心中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深知,一旦东窗事发,依照天庭律法,自己必将被押回天庭,遭受严惩,打入轮回都是轻的;而夫君杨天佑,一介凡人,与仙私通,定然难逃魂飞魄散之劫;最可怜的是这三个孩子,身负仙凡混血,不为天地所容,下场只怕更为凄惨!
这沉重的负罪感与对未来的绝望,时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无数个深夜,她都会从噩梦中骇然惊醒,梦见南天门洞开,雷鼓震天,无数金甲神将手持缚仙索,脚踏祥云,降临在这小小的灌江口院落,锁链加身,骨肉分离,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声撕裂长空……每每醒来,总是冷汗涔涔,望着身旁熟睡的夫君和隔壁房间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心如刀割,泪湿枕衾。
杨天佑并非毫无察觉。他虽为凡躯,却心思细腻敏感,早已察觉妻子绝非凡俗女子,且眉宇间总萦绕着一丝化不开的轻愁,尤其对天空异动异常敏感。他多次温言探问,瑶姬总是以“思乡情切”或“偶感风寒”为由搪塞过去。但杨天佑能从她偶尔失神的眼眸和深夜压抑的叹息中,感受到她内心深藏的巨大不安与痛苦,这让他心疼不已。
那一夜,月色格外皎洁,清辉如练,洒满寂静的庭院。幼女杨婵已在摇篮中含着笑意熟睡,杨蛟、杨戬也在隔壁房间传出平稳的呼吸声。瑶姬独立窗前,望着天际那轮冰冷而遥远的明月,它如同天庭冷漠的眼睛,时刻审视着下方。十年来积压的恐惧、对夫君孩子的愧疚、对未来命运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淹没。
她蓦然转身,走到仍在灯下执着书卷、眉宇间带着思索的杨天佑面前,未语泪先流,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天佑……我……我有件事,藏在心里十年了……今日,必须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