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服务中心那张轻飘飘的回执,被我紧紧攥在手里,直到指关节泛白,汗水几乎将纸张浸透。它没有带来丝毫希望,反而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宣告着我连接受社会最低限度救济的资格,都充满了重重阻碍。那些“证明”,那座户籍的壁垒,对于此刻的我而言,比珠穆朗玛峰更难翻越。
饥饿,是唯一不受任何程序限制、时刻鞭策着我的暴君。它不理会我的尊严,不关心我的过去,只是用它那纯粹而野蛮的力量,驱动着我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
低保之路暂时断绝,口袋里连一个硬币都找不到,那四十八元的诊所欠款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所谓“体面”的求生方式,对我已经彻底关闭。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去做那些我曾经甚至不屑于用眼角余光瞥一眼的事情。
我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混合着羞耻和生存本能的眼神,搜寻着街道两旁。不是看店铺,不是看招聘广告,而是看向那些绿色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桶,看向墙角堆放的废弃纸箱,看向行人偶尔丢弃的矿泉水瓶。
捡废品。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曾几何时,我签署的文件价值亿万,我经手的项目能创造无数就业岗位。而现在,我要去和那些我从未正眼看过的拾荒老人、流浪汉争夺这些被社会丢弃的、毫无价值的“垃圾”?
胃部的抽搐再次袭来,比任何道德挣扎都更有力。尊严不能果腹,骄傲无法兑换成明天的馒头。
我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像做贼一样,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快步走到一个垃圾桶旁。浓烈的、混合着食物残渣、腐烂水果和不明物质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我一阵干呕。我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颤抖着手,掀开了那个油腻的盖子。
里面堆满了各色垃圾:沾着油污的快餐盒、揉成一团的广告传单、烂菜叶、用过的纸巾……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最终锁定了一个被压扁的矿泉水瓶,和几个散落在角落的、颜色暗淡的易拉罐。
心跳如擂鼓。我飞快地伸出手,像触碰什么脏东西一样,用指尖捏起那个矿泉水瓶,迅速塞进我随身带着的那个破旧塑料袋里。然后是易拉罐,铝制罐身冰凉的触感,此刻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
第一次“收获”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火辣辣的羞耻。我感觉周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虽然街道上行人匆匆,并无人在意我这个蹲在垃圾桶旁的落魄男人。但那种无形的、自我施加的审判,比任何真实的注视都更令人难堪。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拾荒生涯”。
我像一个幽灵,在城中村错综复杂的巷道和稍显宽阔的街道上游荡。我学会了分辨不同垃圾桶的“价值”,靠近餐馆的往往有更多油污和餐盒,价值不高;而靠近居民楼和写字楼的,有时能找到相对干净的纸皮和塑料瓶。我学会了观察环卫工人的作息,尽量在他们清理之前完成我的“搜刮”。我甚至学会了用脚踩扁塑料瓶和易拉罐,以节省塑料袋的空间。
我的“装备”也渐渐升级。从一个破塑料袋,到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一个破了几个小洞的编织袋。我弄到了一根磨尖的钢筋,用来翻搅较深的垃圾桶,也用来防身——虽然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挥动它。
在这个过程中,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有一个总是拖着巨大蛇皮袋、步履蹒跚的驼背老奶奶,她眼神浑浊,但动作却异常执着,几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我们偶尔会在同一个垃圾桶前相遇,她会默默地看我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彼此之间有一种无言的、属于底层竞争者的默契。
还有一个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的中年男人,总是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军大衣,不管天气多热。他会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有时会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有时则会突然对靠近他的人咆哮。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
最多的,还是像我一样,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弯腰、翻找、拾取动作的男男女女。我们共享着同一种气味,同一种被社会遗弃的命运,却彼此之间隔着厚厚的墙壁,没有任何交流。
每天,我将捡来的纸皮、塑料瓶、易拉罐仔细分类、捆扎好,然后送到城中村边缘一个废品收购站。老板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永远叼着烟,眼神犀利,称重时的手指总会“不经意”地压着秤杆。
“纸皮三毛五,塑料瓶一块二,易拉罐一毛五一个。”他报出的价格,冰冷而毋庸置疑。
我看着他称重,看着他把我辛苦一天、忍受无数白眼和恶臭换来的“收获”扔进不同的堆里,然后从油腻的腰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个硬币,塞到我手里。
“今天不错,十一块八。”他吐出一口烟圈。
十一块八。这就是我一天劳动的价值。它可能够我买几个馒头,或者一碗最素的米粉,勉强维持我不被饿死。但距离还清诊所的欠款,距离支付下个月的房租,依旧遥不可及。
身体的劳累和污秽尚可忍受,最折磨人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精神上的屈辱和绝望。每一次将手伸进肮脏的垃圾桶,每一次在路人异样(或无视)的目光中弯腰,每一次从废品站老板手里接过那点微薄的收入,都像是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又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
就在我以为生活就要这样在无尽的灰色循环中沉沦下去时,一个意外的“插曲”发生了。
那是一个傍晚,我刚刚卖掉当天的废品,手里攥着不到十块钱,疲惫地往回走。口袋里,那部老式诺基亚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会是谁?我心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侥幸。我迟疑地按下接听键。
“喂?您好!请问是张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异常热情、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声,与我周遭死气沉沉的环境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