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深秋,天空是一种稀薄而高远的蓝,像上等的钧窑瓷釉,清冷,没有一丝烟火气。我站在“观澜国际中心”顶层的全景办公室里,脚下踩着一整块从意大利空运来的黑金沙大理石,光可鉴人,倒映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宇。这里的高度,足以让任何人产生俯瞰众生的错觉。空气里弥漫着雪松与皮革混合的定制香氛,价值五千美元一升,用以覆盖任何属于“人间”的杂味。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紫檀木办公桌面,上面只放着一台最新款的超薄笔记本电脑,一份待签的跨境并购协议,以及一个孤零零的、鎏金的“食卦资本”印章。极致的简洁,代表着极致的权力与控制。这与记忆中那个充斥着麻辣烫底料香、水汽氤氲、桌椅摩肩接踵的“多多麻辣烫”小店,已是云泥之别。
“老板,‘观澜-天际线’项目的最终方案,请您过目。”首席助理李明宇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话系统传来,平稳,恭敬,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他是我从顶尖投行挖来的精英,思维像精密的瑞士钟表,他的“食卦”我早已看过——点单永远是最标准的商务套餐,营养均衡,从不逾矩,卦象显示“循规蹈矩,可托付琐事,难当大任”。他是我这架庞大机器上一个合格的齿轮。
“送进来。”我按下通话键,声音在这过分空旷的空间里,甚至带起一丝回响。
门无声地滑开,李明宇捧着厚厚的文件夹走进,步伐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他身后还跟着两位战战兢兢的项目组负责人,脸上混合着熬夜的疲惫与觐见的惶恐。
“根据您上次的指示,我们对第三区的商业业态重新做了规划,剔除了所有低端餐饮,引入了三家米其林星级餐厅和一家会员制俱乐部……”李明宇开始汇报,语速快,数据详实。
我听着,目光却落在他们身上,习惯性地开始了“食卦”的无声推演。为首的张总,衬衫领口有些许油渍,虽经过处理,但在顶灯下依然隐约可见。他今天的早餐,必然是匆忙解决的高油脂食物,卦象显“巽”风受阻,主心浮气躁,家中或有烦忧,导致仪表失察。他汇报时,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更印证了这一点。
另一位王经理,眼袋浮肿,面色苍白,面前水杯里的水一口未动。他点的必然是重辣重麻的口味,试图刺激疲惫的神经,卦象显“离”火虚浮,主精力透支,肾水不足,且有隐瞒之事,内心焦灼。
“……所以,我们预计,该区域的整体客单价将提升百分之三百。”李明宇结束了汇报,期待地看着我。
我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端起手边的茶杯。这是“小厨神”周鼎今早特意送来的,据说是他根据我的体质,用陈年普洱配以些许罕见药材调制的“养气茶”。汤色红亮,入口醇厚,回甘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凉,能压住因思虑过度而时常上浮的虚火。
我抿了一口,感受着茶汤顺着喉咙滑下,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张总,令堂的高血压,最近控制得如何?”
张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哆嗦了一下,像是被人窥见了最隐秘的角落。“老板……您……您怎么知道?”
我没回答,目光转向王经理:“王经理,上个月那个亏空的账目,你自己填上了吗?还是准备等到审计风暴来替你揭盖了?”
王经理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心不正,则气不顺;气不顺,则神不守。”我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你们连自己的‘内卦’都调理不清,拿什么来做‘外卦’去规划这片商业区的‘气运’?撤下去,重做。我要看到的是‘地天泰’的亨通之象,而不是你们这副‘水火未济’的狼狈模样。”
两人面如死灰,连声道歉,几乎是踉跄着退了出去。李明宇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除了敬畏,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东西,他默默收拾好文件,也安静地离开。
办公室里重归寂静。我靠在椅背上,感受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快意。这种随手施展的“食卦”,洞悉他人隐秘,予取予求,比任何商业谈判都更能直接地彰显权力。它让我确信,我已彻底脱离了那个需要靠观察顾客点单、偷偷塞纸条的底层阶段。
然而,就在这片由权力和奢华构筑的绝对寂静中,一个极其不和谐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了我的脑海——那是王姨,站在她那个堆满杂货的小卖部门口,手里拿着块抹布,一边擦着柜台上的灰,一边对着路过的学生大声吆喝:“新到的可乐,冰镇的!”
这画面如此清晰,如此“低级”,与眼前的环境格格不入。一股莫名的烦躁,像水底的暗涌,悄然升起。
我试图驱散它,将注意力放回桌面那份并购协议上。但另一个声音,老陈那带着面团气息的、朴实而固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人这辈子,能把白面揉出香、把肉馅调出鲜,把一件事做明白就不错了。”
够了!
我猛地睁开眼,按下通话键,声音冷硬地对李明宇说:“给我查一下,大学城那边,我以前开店的那条街,现在怎么样了。特别是那个‘多多麻辣烫’,招牌还在不在。”
命令下达后,那股烦躁感并未消退,反而像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变得更加尖锐。我需要做点什么,来确认我如今的地位,来彻底碾碎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
傍晚,我没有乘坐那辆标志性的迈巴赫,而是让司机换了一辆不那么起眼的奥迪A8,驶向了“卦堂”。这里是京城最顶级的私人会所,也是“食卦门”的核心之地。它隐匿在一片经过精心修复的四合院建筑群里,外表古朴,内里却极尽奢华与科技。
穿过影壁,绕过回廊,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市井的油烟,而是名贵木料、沉香以及从世界各地空运来的顶级食材,在精心烹饪下散发出的、复合而克制的香气。这里没有菜单,每位客人享用的,都是基于其“食卦”卦象、身体状况和当前需求而定制的“专属料理”。
安然正坐在她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子,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草茶。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蓝色套装,气质清冷,与这“卦堂”的氛围既融合又疏离。看到她,我心中那点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她是少数几个能让我感到“同类”气息的人。
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侍者无声地为我奉上一杯茶,随即退到远处。
“看你眉宇间‘离’火跳动,气浮于上,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安然抬眼看了我一下,轻轻搅动着杯中的茶匙。她的观察力,一向敏锐得可怕。
“一些无关紧要的旧尘。”我轻描淡写地带过,不想在她面前显露太多被“过去”困扰的痕迹。“今天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