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离去后,“卦堂”并未如外界揣测的那般陷入混乱,反而像一架被卸掉了最后一个非必要安全阀的精密机器,在我绝对意志的驱动下,以一种更为冷酷、也更为高效的姿态,继续着它吞噬与重塑一切的运转。李菩提以其精算师般的缜密,迅速接管了安然留下的庞大行政与外交网络,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如同瑞士钟表般精准无误。邹帅则愈发沉默,像一块被日益汹涌的黑暗潮水反复冲刷的礁石,坚守着他所负责的技术与投资领域,却再也听不到他关于“风险”与“底线”的谏言。
一种令人窒息的“统一”笼罩着这里。所有人都循着既定轨道运行,没有人再敢,或者说再愿意,去质疑我的任何决定。我享受着这种言出法随、无人敢逆的绝对权力感,仿佛自己真的已成为高踞神坛、漠然俯瞰众生的存在。
然而,这种坚冰般的平静,在第三天清晨,被一份看似微不足道的“不和谐音”打破了。
彼时,我正坐在第三进院静室那张巨大的、由整块金丝楠木根雕琢而成的书案后。窗外是北京秋日少见的、湛蓝高远的天空,阳光透过精心设计的窗棂,在散发着幽暗光泽的阴沉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定神香”清冽的前调与顶级云南普洱醇厚的陈香交织,营造出一种近乎禅意的静谧与权威。
我刚刚审阅完由“食卦资本”提交的一份关于利用近期掌握的某位金融大鳄的隐私,对其进行“精准施压”,以换取其在某个关键董事会投票中让步的方案。报告写得冷酷而高效,充满了将人视为筹码的漠然。我提起那支定制的、笔尖由陨铁打造的钢笔,正准备在末尾签下我那已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名字——
“咚、咚。”
两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敲门声,如同两颗小石子投入这潭权力的死水,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我的笔尖在空中微微一顿。这个时间,未经通报能直接敲响这扇门的人,只有核心几人。
“进。”我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门被无声地推开。进来的是李菩提,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职业装,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如同精密面具般的表情。但今天,她那永远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解读的波澜。
“张总。”她微微躬身,手中没有拿任何文件,只是用她那特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陈述道,“周鼎,递交了辞呈。”
“辞呈”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雨滴,落在寂静的房间里。
我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周鼎?那个被我亲手掐灭了眼中之火,如同提线木偶般执行着我每一个扭曲味觉指令的年轻厨师?
“理由。”我放下钢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李菩提脸上,试图从她那张完美的面具下读出更多信息。
“信在这里。”她上前一步,将一张对折的、最普通的A4打印纸轻轻放在我的书案上,与那些关乎亿万资金的厚重文件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上面只写了八个字:‘个人原因,才疏学浅,无法胜任。’”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书案表面划过。个人原因?才疏学浅?无法胜任?这套标准化的、充满疏离感的辞令,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某种更深层的、我暂时无法一眼看穿的暗流之上。
“据后勤部门反映,”李菩提继续用她那平直的声线补充,“他昨晚深夜独自整理了位于员工宿舍区的个人物品,数量很少,只有一个背包。今天清晨六点零七分,他将这封信交给了值守的雷总管,随后便自行离开了‘卦堂’,没有与任何人交谈。”
独自整理,一个背包,清晨离开,没有交谈……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决绝的、不愿与此地再有丝毫瓜葛的冷漠。
一股并非源于失去,而是源于“失控”的愠怒,如同细微的电流,开始在我经络中窜动。一个被我视为已然彻底驯化、失去了自我灵魂的工具,一个我可以随意揉捏、用以满足我扭曲掌控欲的“味觉器官”,竟然敢主动挣脱我赋予他的“位置”?这不仅仅是一个厨师的离开,这是对我权威的微妙挑衅,是对我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以为牢不可破的“神坛”的一次轻微撼动。
“知道了。”我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淡漠,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李菩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微微躬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退出了静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重归寂静。但那份寂静,此刻却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那份薄薄的辞职信,安静地躺在书案一角,像一块看似不起眼、却足以硌痛帝王脚掌的石子。
我试图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那份关于金融大鳄的施压方案上,但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却失去了吸引力。我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周鼎那双眼睛——从最初踏入“卦堂”时的清澈明亮,闪烁着对厨艺近乎信仰般的光彩;到后来被我强行扭曲创作理念时的痛苦与挣扎;再到最后,那如同熄灭的灰烬般,只剩下麻木执行指令的空洞……
还有他最后奉命改造的那道“黄焖鱼翅”。那瞬间在口腔中炸开的、充满工业感的虚假鲜味,那被粗暴高温破坏的、不再醇厚的汤汁质感,此刻仿佛又萦绕在我的味蕾记忆深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廉价与空洞。
烦躁,如同细微的藤蔓,开始缠绕我的理智。
食卦推演,不由自主地启动——并非针对某个商业对手,而是针对“周鼎”这个失控的“变量”。
我闭上双眼,不再将他仅仅视为一个叛逃的员工,而是作为一个需要被重新深度评估的“战略资产”。
·第一维度:天赋价值再评估(“器”之利)
我的意识如同精密的扫描仪,回顾着周鼎在“卦堂”期间呈现出的每一次厨艺表现。
·火候掌控:他对温度与时机的把握,已臻化境。无论是需要文火慢炖四十八小时的“佛跳墙”,还是要求瞬间爆炒锁住镬气的“宫保虾球”,他总能找到那个最极致的平衡点,让食材呈现出最完美的状态。这不仅仅是经验,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与食物能量对话的直觉。
·调味造诣:他对于味道层次的理解远超常人。酸甜苦辣咸在他手中,并非独立的味觉符号,而是可以编织出复杂情感与心理暗示的丝线。在他尚未被彻底“改造”前,他曾做过一道看似简单的“开水白菜”,那清如秋水的汤底,却蕴含着能让味蕾体验到“宁静致远”意境的超凡力量。
·食材理解:他似乎能“听懂”食材的“语言”。一块顶级的和牛,一只鲜活的龙虾,一捧普通的野菜,在他手中,都能被激发出最本质、也最动人的风味。这种与食材共情的能力,万中无一。
·推演小结:在我的“食卦”人才评估体系中,周鼎的厨艺天赋评级可达S级,属于战略稀缺资源。他不仅仅是一个厨师,更是一个能够将抽象“卦象”转化为具体味觉体验的、活的“炼金术士”。
·第二维度:心性状态与可塑性分析(“器”之柄)
·初始状态:纯粹,专注,对厨艺怀有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热爱。此为“玉质”,可塑性极强,但也因其“纯粹”而难以驾驭,易碎。
·改造过程:我采取的是“摧毁式”重塑。通过强行介入他的创作,否定他的理念,践踏他的信仰,成功地打压了他的“自我”意识,使其陷入迷茫与痛苦,达到了“初步驯化”的目的。但也正因为手段过于粗暴,只“破”未“立”,未能让他看到在“卦堂”框架下,其厨艺可能达到的、他独自一人永远无法想象的“新高度”,从而导致了他的抗拒与逃离。
·当前状态(推演):处于“信仰崩塌”后的迷茫期与挣扎期。他离开“卦堂”,是试图找回失去的“灵魂”,但外部世界能否承载他那已被我拔高过的味觉境界和潜在的野心?可能性极低。
·推演小结:他并非“无法胜任”,而是我之前的“打磨”策略存在偏差。过于注重“摧毁”而忽略了“引导”与“价值重塑”。他是一把绝世好剑,但我之前只专注于磨掉他可能伤手的棱角(他的自我),却未向他展示,在我手中,他能斩向何等广阔的天地。
·第三维度:潜在战略效用重估(“器”之用)
·微观层面:他能将我推演出的、针对不同目标所需的“情绪味道”(如安抚、激励、诱惑、威慑),完美地融入一餐一饭之中,于无声处影响人心,其效果远胜于千言万语。
·中观层面:在“卦堂”的高级宴请中,他的厨艺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权力展示”和“资源磁石”。能品尝到“小厨神”根据卦象特制的菜肴,已成为京圈顶层身份的一种隐性象征。
·宏观层面:未来,若“食卦”体系进一步扩张,无论是用于更高层级的战略博弈,还是作为文化输出的利器,周鼎这样能将“卦象”化为极致味觉体验的“执行终端”,其价值不可估量。他是我“食卦”版图中,连接抽象智慧与具体世界的关键桥梁,是“道”与“术”结合的最佳载体。
·推演结论:放走周鼎,绝非简单的员工流失,而是战略资产的重大损失和决策判断的严重失误。他的离去,暴露了我近期因权力膨胀而导致的、在细节掌控和人性驾驭上的盲点与傲慢。
推演至此,心中那莫名的烦躁已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如同猎手发现了珍贵猎物逃脱踪迹般的精准心态。不再是愤怒,而是……兴趣。
他不是想要离开吗?不是想去寻找他失去的“灵魂”和“厨艺的本真”吗?
很好。
那我就让他亲自去体验一下,离开了我“张观澜”和他所憎恶的“卦堂”,他所珍视的“厨艺”,在真实而粗糙的世界里,究竟能拥有几斤几两的价值。并且,我要在他最彷徨、最意识到自身局限的时刻,向他展示一条唯有在我麾下才能通往的、厨艺的“神迹之路”,让他心甘情愿地、甚至是充满渴望地重归我的座下,成为我手中最锋利、也最忠诚的那把“味觉权杖”。
“雷煌。”我对着空无一人的静室,平静地开口。我知道,他一定在某个阴影处聆听着。
如同鬼魅般,雷煌那高大沉默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