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找搬家公司,也没有告诉小林。我像一个急于摆脱罪证的罪犯,亲自动手,开始收拾行李。
我的动作急切,甚至有些粗暴。我打开那个几乎没怎么用过的、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间,里面挂满了各种名牌西装、中式华服、昂贵的休闲装。这些曾经是我努力融入那个光鲜圈子的“战袍”,此刻看来却无比讽刺。我几乎没有挑选,胡乱地将它们从衣架上扯下来,塞进几个临时找出来的大号行李箱和编织袋里,仿佛在处理什么令人厌恶的污染物。
那些限量版的皮鞋,功能繁多的腕表(包括那块朗格),精致的袖扣,昂贵的男士护肤品……所有代表着“张先生”这个身份符号的物品,都被我一股脑地扫进箱子。我留下了一些最基本的、舒适的日常衣物,那是我作为“老板”时穿惯的棉麻材质。
然后,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将那个陪伴我最久、边缘已经磨损的《卦食笔记》,以及小玲送的野山绿茶、张姐留下的几罐咸菜(虽然有些已经吃完,空罐子我也留着),还有王姨上次带来的、我还没舍得吃完的那块冻豆腐,单独打包在一个结实的双肩背包里。这些东西,是我与过往、与那个真实自我之间,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连接。
接着,是那套昂贵的茶具,那盆文竹,以及墙上那幅写着三条规矩的字……这些,是属于“卦食咨询室”的,应该留在那里。无论未来如何,那三条规矩,我希望它们能继续悬挂在那里,哪怕只是作为一种无言的警示。
收拾的过程,像一场无声的忏悔。每一件被塞进行李的奢侈品,都仿佛在拷问着我的过去;而每一件被珍重收起的、带有过往印记的物品,都像是在为我指引归途的方向。
当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和那个双肩背包堆在客厅中央时,这间豪华公寓显得更加空旷和寂寥。我环顾四周,这里曾是我梦想中的“成功人士”居所,如今却只让我感到窒息和厌恶。
我没有通知物业,也没有做任何交接。我只是拖着那些沉重的行李,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逃兵,沉默地走进了电梯,离开了这栋象征着这座城市顶级生活的公寓楼。
将行李塞进车里,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在夜色中流光溢彩的建筑。心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般的、混杂着疲惫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车子发动,驶离这片繁华的核心区,向着城市边缘、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大学城驶去。窗外的景致,从摩天大楼的冰冷玻璃幕墙,逐渐变为老旧居民楼星星点点的灯火,再到熟悉的、霓虹闪烁的大学城商业街。
我在离老店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子里,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家庭旅馆,开了一个最简单的单间。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简陋的衣柜,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和旧家具的味道。卫生间需要共用。这与之前那间豪华公寓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当我将行李搬进这个狭小空间的那一刻,闻着空气中那并不算好闻、却无比真实的生活气息,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楼下的嘈杂人声,我那颗悬在半空、备受煎熬的心,竟奇异地、缓缓地落了下来。
我知道,我无法真正回到过去。我身上已经沾染了太多这个名利场的印记,我犯下的错误也无法轻易抹去。
但这个简陋的房间,这个熟悉的街区,像是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一个让我可以喘息、可以舔舐伤口、可以尝试着重新寻找那个迷失自我的,起点。
决定搬离,不仅仅是一次住所的变更。
它是我对自己发出的、最严厉的批判。
也是我朝向过往、朝向初心,迈出的、艰难而坚定的,
第一步。
窗外的大学城,夜色正浓,生活的气息依旧鲜活而蓬勃。
而我,在这间小小的旅馆房间里,面对着几箱行李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第一次,在连续失眠多日后,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名为“踏实”的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