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师傅的鞠躬(1 / 2)

第八章王师傅的鞠躬

废品站深处那间低矮的砖砌平房,此刻被一块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写着“辰薇作坊”四个大字的破木板赋予了新的身份。木板挂在门框上,被穿堂的寒风吹得吱呀作响,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微弱却倔强。

屋内,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滴下油来。浓重的金属切削液气味、劣质煤油燃烧的呛人油烟味、还有若有若无的铁锈和汗酸味,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蛇,霸道地钻入鼻腔,刺激着每一根神经。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投下晃动的、鬼影幢幢的光斑,照亮了这片刚刚诞生的、混乱而充满野心的工业“子宫”。

房间中央,一台用废旧车床底座、手动冲压机和几块锈蚀钢板拼凑起来的“怪物”,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那是陆辰和孙大富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从废品堆里淘换、拆解、再野蛮焊接组装成的“万能机床”。它没有铭牌,没有标准,甚至没有稳定的基座,运行时全身的零件都在疯狂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解体。

此刻,这台“万能机床”正被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油污工装、身材瘦削、戴着厚厚黑框眼镜的少年操控着。他正是那天晚上在水塔下抱着破收音机、用电流尖啸间接救了林薇一命的“眼镜”。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极其稳定,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臂,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泛着幽蓝光泽、刻着模糊日文的老车刀,在一块粗糙的钢质锁芯毛坯上切削着极其精密的凹槽和弹子孔。每一次进刀,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机床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薇则站在旁边一张用废旧课桌拼成的“工作台”前,台面上铺满了图纸、游标卡尺、锉刀和半成品零件。她弓着腰,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金属,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手中的一个半成品锁体上。她正用一把细小的什锦锉,极其专注地打磨着一个联动杠杆的接触面,动作轻巧而稳定,每一次摩擦都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她的眼神锐利如鹰,所有的疲惫、焦虑和之前的绝望都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所取代。这里是她的战场,是她的图纸变成现实的地方,是她向赵德柱复仇的第一块基石!不容有失!

陆辰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双臂抱胸,目光如同最挑剔的监工,扫过“万能机床”那令人心惊胆战的颤抖,扫过眼镜那稳定得近乎诡异的手指,最后落在林薇那微微颤抖却无比专注的侧影上。额角那道被洗脚水和寒风反复刺激的伤口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传来阵阵隐痛。他怀里揣着的那份轻飘飘的订单合同,此刻却重逾千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膛。

三天前,他拿着林薇呕心沥血造出的第一把“辰薇牌”双舌联动防盗锁样品,靠着前世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一点“信息差”带来的超前理念,硬是忽悠瘸了镇上那个靠卖廉价挂锁起家、最近正被小偷光顾得焦头烂额的“大发五金店”老板王有财,签下了一份五十把锁的试订单!预付了百分之三十的货款——整整三百块!

这三百块,是他们这个草台班子唯一的启动资金,是孙大富洗刷粪坑耻辱的希望,是捞出老吴的第一块敲门砖,更是悬在陆辰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王有财撂下话了,三天后提货验货,锁不过关,立刻退货赔钱!一分不能少!

时间,只剩下最后半天了。

“怎么样?”陆辰的声音打破了机床的嘶吼和锉刀的沙沙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薇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锉刀,只是眉头锁得更紧,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而有些干涩:“锁芯配合度……还是差一点。弹簧的弹力系数不稳定……有几片弹子簧片的热处理可能有点问题……受力大了容易变形卡死……”她的语速很快,带着技术工作者特有的严谨和一丝焦虑。完美主义者的苛刻和现实的粗糙设备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眼镜也停下了手中的车刀,抬起沾满油污的袖子推了推滑到鼻尖的厚眼镜,淡漠地扫了一眼正在加工的锁芯毛坯:“刀……是好刀。但……这破床子……跳刀。精度……±0.05是极限了。图纸要求……±0.02。”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种社恐者特有的、对社交辞令的省略,却精准地指出了核心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刀工,也架不住机床的先天残疾!

陆辰的心沉了下去。精度不够!这是防盗锁的大忌!一旦锁芯和锁舌配合不顺畅,或者弹子簧片受力变形卡死,轻则用户体验极差,重则直接变成一坨打不开的废铁!王有财那个精明的老狐狸,绝对会以此为借口退货!

“没办法再调了吗?”陆辰走到机床旁,看着那颤抖的刀架和跳动的工件,眉头拧成了疙瘩。

眼镜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厚厚的镜片反射着惨白的光。

林薇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锉刀,直起腰,疲惫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她看着工作台上那几把已经组装好、但被她反复拆装调试、依旧不尽人意的样品锁,眼中充满了不甘和一丝绝望的阴影。理想与现实冰冷的差距,再次如同冰水般浇下。

“要不……跟王老板说说,再宽限两天?”角落里,传来孙大富虚弱的声音。他裹着一件散发着淡淡煤油味(试图掩盖粪臭)的破棉袄,缩在一堆废旧纸壳上,脸色依旧有些发白,显然还没从粪池的“洗礼”中完全恢复。他看着眼前凝重的气氛,小声提议道,“咱……咱加点钱?”

“加钱?”陆辰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孙大富那张惊惶不安的肥脸,“胖子!你他妈以为这是菜市场买菜?还讨价还价?王有财的订单,是咱们唯一的活路!是信誉!退了货,赔了钱,‘辰薇’这块牌子还没挂出去就臭了!以后谁还敢跟咱们做生意?捞老吴的钱从哪来?拿什么去踩赵德柱那个杂碎?!”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如同淬火的刀锋,瞬间斩断了所有退路和幻想!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机床冷却后细微的嗡鸣和寒风穿过缝隙的呜咽。

孙大富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林薇脸色更加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工装的衣角。眼镜则默默地拿起一块沾满油污的破布,开始擦拭他那几把宝贝老车刀。

陆辰的目光再次扫过工作台上那几把如同鸡肋般的样品锁,又看向角落里那堆如同废铁般沉默的“万能机床”零件,最后落在林薇那张写满不甘和倔强的脸上。前世商海沉浮的无数经验和案例在脑海中疯狂翻涌、碰撞!

突然!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离经叛道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他眼中的火焰!

品牌!信誉!

王有财要的是什么?是一个能帮他解决燃眉之急、质量可靠、能镇住场子的“牌子”!而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随时可能倒闭的“辰薇作坊”!

“胖子!”陆辰猛地一拍油腻的桌面,震得上面散落的零件叮当作响!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赌徒般的精光,“去!把咱们库房里压箱底的那卷红油漆找出来!再找块干净点的木板!要大!”

孙大富被陆辰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搞得一愣:“红……红油漆?木板?陆老弟,你要干啥?”

“别废话!快去!”陆辰厉声喝道,语气不容置疑。

孙大富一个激灵,连滚爬带地冲向窝棚角落里那个堆满杂物的“库房”。

林薇和眼镜也疑惑地看向陆辰,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辰没有解释,他快步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林薇刚刚打磨好的、闪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锁体。他翻来覆去仔细检查着,手指拂过那精密的联动杠杆和锁舌槽口,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却又带着点残酷的笑意。

“锁本身……没问题。”陆辰抬起头,看向林薇,眼神锐利,“是你的手艺没问题!是咱们的设备拖了后腿!但王有财不懂这些!他只看结果!”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狡猾的弧度:“所以,咱们给他一个他看得懂的结果!给他一个他‘信得过’的牌子!”

这时,孙大富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卷沾满灰尘的红油漆和一块半米长的、相对平整的薄木板跑了回来:“陆……陆老弟!找……找来了!”

“好!”陆辰一把抓过红油漆罐子,用螺丝刀粗暴地撬开早已锈死的盖子。浓烈刺鼻的油漆味瞬间弥漫开来。他拿起一支秃了毛的旧排笔,蘸饱了粘稠腥红的油漆,走到那块薄木板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陆辰深吸一口气,手臂抡圆了,排笔如同饱蘸朱砂的判官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近乎荒诞的狡黠,在木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几个歪歪扭扭、却异常醒目的大字:

王师傅锁业

专营高档防盗锁

百年老店信誉保证

“王……王师傅?”孙大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咱……咱啥时候成百年老店了?还王师傅?”

林薇也彻底懵了,看着那鲜红刺眼的“王师傅锁业”,又看看陆辰手中那把刚刚打上“辰薇”内部编号的锁体,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型——贴牌?!

“没错!就是王师傅!”陆辰放下排笔,看着木板上那鲜红得刺眼的“百年老店”,脸上露出一种市井商人特有的、理直气壮的狡黠笑容,“从今天起,咱们的锁,不叫‘辰薇’!就叫‘王师傅’!王有财老板不是信不过咱们吗?那咱们就给他一个他‘信得过’的老字号!”

他拿起工作台上那把林薇精心打磨的锁体,又拿起旁边一个粗糙的、印着“长丰机械厂”字样的旧纸盒(也是从废品堆里淘来的)。他将锁体小心地放进纸盒,然后拿起孙大富找来的一个沾着红印泥的萝卜头(模仿李国栋办公室里的“时大彬”壶章),在盒盖空白处用力摁了下去!

一个模糊不清、歪歪扭扭的“王记”红戳,赫然印在了纸盒上!

“搞定!”陆辰将纸盒递给目瞪口呆的孙大富,“胖子!拿着咱们‘王师傅锁业’的金字招牌!把这盒‘百年老店’出品的‘高档防盗锁’,给王老板送去!告诉他,这是样品!剩下的四十九把,下午就到!货到付全款!”

孙大富抱着那个印着滑稽“王记”红戳的旧纸盒,看着木板上鲜红的“百年老店”,又看看陆辰那张充满疯狂自信的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他的认知。但“货到付全款”几个字,如同强心针,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疑虑!

“好……好嘞!陆……陆总!我……我这就去!”孙大富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小心翼翼地将“王师傅锁业”的招牌夹在腋下,抱着那个装着“百年老店”样品的旧纸盒,如同抱着传国玉玺,连滚爬带地冲出了“辰薇作坊”的大门。

窝棚里,只剩下陆辰、林薇和眼镜。

林薇死死地盯着陆辰,那张清秀苍白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亵渎的屈辱感而涨得通红!她耗费心血,熬了无数个通宵,忍受着刺鼻的气味和粗劣的环境,精心打磨出来的锁!承载着她尊严和复仇希望的作品!竟然被这个男人如此轻佻地、像一个街头骗子一样,贴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王师傅”标签?!还“百年老店”?还萝卜头印章?!

这算什么?!这跟赵德柱剽窃她的图纸有什么区别?!都是无耻的盗窃!是对她技术和尊严的践踏!

“陆——辰——!”林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着!她猛地抓起工作台上那把沉重冰冷的扳手!那是她调试机床时用的最大号扳手!足有半米长,沉甸甸的,沾满了黑色的油污!

没有任何预兆!

在眼镜愕然的注视下!

林薇如同被激怒的雌豹,抡圆了手中的沉重扳手,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滔天的怒火,狠狠地朝着陆辰身侧那张油腻腻的破桌子砸了过去!

“砰——咔嚓——哗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破旧的木桌如同被炮弹击中,瞬间四分五裂!木屑飞溅!油腻的图纸、散落的零件、测量工具、还有那罐刚打开的红油漆……如同天女散花般被巨大的冲击力抛飞出去!红色的油漆如同鲜血般泼洒在斑驳的墙壁和冰冷的水泥地上!一片狼藉!

“你混蛋!”林薇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扳手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地瞪着陆辰,“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贴牌?!用这种下三滥的骗术?!这和赵德柱那个畜生有什么区别?!你把我当什么了?!把我做的锁当什么了?!垃圾吗?!”

她的声音尖锐而凄厉,带着一种心碎般的绝望和愤怒,在狭小的窝棚里嗡嗡回响!

陆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飞溅的木屑和油漆点子沾了他一身,额角那道暗红色的痂在剧烈起伏的胸膛映衬下格外刺眼。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看着林薇那因愤怒而扭曲的、却依旧倔强美丽的脸庞,眼中没有丝毫的慌乱或愧疚,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