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赝品茶壶与文明执法
废品站深处,那间由集装箱和彩钢板拼凑的“总部”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光线被弥漫的油污和灰尘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着角落里的方寸之地。空气里混杂着金属锈蚀、劣质烟草、隔夜饭菜和汗酸的复杂气味,浓郁得几乎能让人窒息。
孙大富撅着肥硕的屁股,趴在一张油腻腻、垫着砖头的破木桌上,小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桌上摊开的一堆东西——几张皱巴巴、沾满油污的十元钞票,一小堆钢镚,还有几个空瘪的烟盒。他粗短的手指神经质地扒拉着那些可怜巴巴的财富,嘴里念念叨叨,唾沫星子四溅:
“三十二块八毛五!妈的!就剩这么点了!老子裤兜都翻了个底儿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坐在对面、正小心翼翼擦拭着手中一个物件儿的陆辰,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焦虑,“陆老弟!我的亲老弟!你倒是说句话啊!咱哥俩现在是真他妈弹尽粮绝了!烟都买不起了!这俩宝贝疙瘩,”他指了指角落里用破麻布盖着的、那两个从厂里“顺”出来的dt-7外壳,“它们倒是值钱,可咱们卖给谁去啊?总不能抱着金饭碗要饭吧?还有那看门的刘老头,还有那帮混混……赵德柱那老王八蛋肯定醒过来了!他能放过咱?我……我这心里直突突啊!”
孙大富越说越激动,肥厚的巴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那堆可怜的钢镚叮当作响,也震得头顶的灯泡一阵晃悠,光影摇曳,更添几分压抑和绝望。
陆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低着头,全神贯注,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件物品,而是稀世珍宝。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蘸着从角落里搜刮来的、所剩无几的煤油,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那物件儿上的每一处凹槽、每一条纹路。
那是一个茶壶。
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紫砂茶壶。壶身圆润饱满,色泽深沉内敛,透着一种古朴的韵味。壶身上浮雕着几枝虬劲的梅花,花瓣层叠,枝干嶙峋,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壶盖的钮,是一只蹲伏回首、憨态可掬的小兽,线条流畅,神态生动。壶底,一方小小的篆书印章,刻着“时大彬制”四个古拙的小字。
这壶,是陆辰昨天下午,在孙大富堆满破烂的窝棚角落里发现的。当时它被一堆废旧电线压着,沾满了灰土和油污,毫不起眼。但陆辰一眼就认出了它——或者说,认出了它未来将要扮演的角色。
“时大彬制”?明代紫砂巨匠?真品?
当然不。
这只是一个后世批量生产的、做旧手法还算高明的赝品。在前世,它会在几年后出现在某个旧货地摊上,被一个附庸风雅的暴发户买走,然后又在一次商业宴请中被真正的行家无情戳穿,沦为笑柄。但在这个1998年的长丰机械厂,在这个信息闭塞、古玩鉴赏知识几乎为零的国营工厂小领导圈子里,它就是一件足以撬动权力杠杆的“重器”!
陆辰的指尖拂过壶身上那几朵怒放的梅花,感受着那冰冷的、人工做旧留下的粗糙触感。前世关于长丰厂副厂长李国栋的记忆碎片清晰浮现:一个年近五十、头顶微秃、挺着啤酒肚的胖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品茶”,办公室里永远摆着一套茶具,逢人就吹嘘自己“懂茶道”、“有品位”。厂里私下流传的笑话是,李副厂长最珍视的收藏,是一个据说“价值连城”的“宋代官窑茶盏”——后来被一个懂行的技术员私下鉴定为景德镇九十年代出口创汇的仿品。
一个附庸风雅、自诩懂行却又眼力奇差的草包。
一个掌握着设备报废最终审批签字权的关键人物。
一个被赵德柱刻意逢迎巴结、用些小恩小惠就能糊弄住的对象。
陆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撬动李国栋这块“肥肉”的杠杆,就是眼前这个赝品茶壶!用这个“时大彬”的“古壶”,去换那几张决定那批dt-7“废铁”最终命运的批条!前世,赵德柱就是靠着从某个南方小老板手里“淘”来的一个类似赝品,轻易打通了李国栋的关节,将那批藏着德国零件的“废铁”名正言顺地处理给了自己指定的“回收商”。
这一次,轮到他陆辰了。
“孙哥,”陆辰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将焕然一新的紫砂壶轻轻放在桌上。灯光下,深沉的紫砂色、精细的梅花浮雕、憨态的小兽钮,确实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韵”。他抬起头,看向焦躁不安的孙大富,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钱的事,不用担心。明天,咱们就有钱了。”
“明天?”孙大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觉得难以置信,“明天怎么就有钱了?难道……”他目光猛地转向那个茶壶,“靠这玩意儿?它能值几个钱?”
“值多少,要看它送到谁手里。”陆辰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算计,“这壶,是敲门砖。敲开了门,咱们那俩宝贝疙瘩,就能变成真金白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两个盖着破布的dt-7外壳,脑海中再次闪过油污下那行刺眼的德文警告——失效风险高!一丝阴霾掠过眼底,但瞬间被更强烈的决断取代。风险?那是买家该操心的事!他现在只需要第一桶金!快!狠!准!
“可是……”孙大富还想说什么,却被陆辰抬手打断。
“没有可是。”陆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孙哥,你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咱们得去拜访一下咱们厂的李副厂长。记得,把那套最干净的工装找出来穿上,头发也弄弄,精神点!”他站起身,拿起那个擦得锃亮的紫砂壶,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软布包好,“成败,在此一举。”
孙大富看着陆辰沉稳自信的侧影,又看看那个被郑重包裹起来的茶壶,心里虽然依旧七上八下,但那股被绝望笼罩的感觉,似乎被陆辰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力量驱散了些许。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重重地点了点头:“行!陆老弟!哥听你的!”
一夜无话。废品站里只有老鼠啃噬废纸的窸窣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火车汽笛。
翌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冷风卷着细碎的尘埃在废品堆间穿梭。孙大富果然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相对“体面”的工装——虽然领口袖口依旧磨得发亮,但起码洗得还算干净。他甚至还用半盆浑浊的冷水,努力将那头油腻的头发往后梳了梳,试图弄出个“大背头”,可惜效果不佳,几缕不服帖的头发倔强地翘在额前,配上他肥硕的身材,显得更加滑稽。
陆辰则依旧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只是将昨夜残留的血迹和茶渍尽量搓洗干净了。他脸色平静,眼神锐利,小心地将那个用软布包裹的紫砂壶揣在怀里,贴身藏好。
“走!”陆辰招呼一声。
孙大富连忙推起那辆饱经风霜的三轮车。两人刚走到废品站那扇虚掩的铁皮大门前,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早已等候多时,从旁边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转了出来。
老吴。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破的旧军棉袄,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小半张脸。清晨的寒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冻土里的标枪。幽冷的眸子扫过陆辰和孙大富,没有任何询问,只是沉默地跟在了三轮车的侧后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孙大富被老吴的出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推车的动作都僵了一下。陆辰却只是淡淡地瞥了老吴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存在。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老吴的跟随。
三人一车,再次踏上前往长丰机械厂的路途。破三轮车在坑洼的路面上发出各种零件摩擦碰撞的噪音,在冷清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孙大富吭哧吭哧地蹬着车,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陆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知道身后跟着的这个煞星到底想干什么。
陆辰坐在颠簸的车斗里,身体随着车身摇晃,目光却沉静地投向远处长丰厂那越来越清晰的水塔轮廓。成败,就在今天。李国栋……那个草包副厂长……他的茶壶……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个硬硬的、被软布包裹的物件,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紫砂壶温润(实则冰凉)的触感。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在他嘴角一闪而逝。赝品又如何?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送给特定的人,它就能发挥出真品也未必能及的作用!
车子拐过一个路口,距离厂区大门还有几百米远。突然,前方路旁停着的一辆破旧不堪的、没有悬挂任何标志的白色面包车,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侧滑门!
四个穿着脏兮兮、款式混杂的便装的男人跳了下来,迅速拦在了路中央!为首一人,三十岁左右,留着板寸,脸上有一道浅疤,眼神凶狠,正是昨晚在巷子里围堵林薇的那个混混头子!他旁边三人,也是昨晚见过的熟面孔,一个个流里流气,手里虽然没有明晃晃的武器,但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
“吱嘎——!”孙大富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捏紧刹车!破三轮车发出一声凄厉的摩擦声,险险地停在了那四个混混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巨大的惯性让车斗里的陆辰身体猛地前冲,差点栽出去!
“妈的!终于堵到你们了!”刀疤脸混混头子狞笑着,双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地走上前,一脚踹在三轮车的前轮上,发出“哐”的一声响,“跑啊?怎么不跑了?昨晚坏老子好事,还他妈装什么宇宙记者?泼你一缸凉茶没喝够是吧?”他身后的三个混混也围了上来,眼神不善地打量着陆辰和吓得脸色煞白的孙大富。
陆辰的心猛地一沉!赵德柱的动作果然够快!报复来了!他强自镇定,从车斗里站起身,目光扫过拦路的四人,最后落在刀疤脸身上:“几位兄弟,昨晚是个误会。我们就是收破烂的,不想惹事。”
“误会?”刀疤脸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陆辰脸上,“误会你妈!赵主任说了,你们手脚不干净,偷了厂里的东西!”他猛地一指车斗里盖着破布的两个外壳,“那是什么?是不是从厂里废料堆偷的?识相的,乖乖跟老子走一趟,把东西交出来!不然……”他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根裹着报纸的短铁棍,在手里掂量着,威胁意味十足。
孙大富吓得腿肚子直哆嗦,差点从车座上滑下来,带着哭腔:“大……大哥!误会!真是误会!我们没偷东西啊!那是……那是……”
“是什么?说啊!”另一个混混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掀车斗上的破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沉默地跟在三轮车侧后方的老吴,动了!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预兆,快得如同一道贴地掠过的黑色闪电!前一秒还像个沉默的影子,下一秒,那高大的身影已经鬼魅般插到了剑拔弩张的双方中间!恰好挡在了那个伸手去掀破布的混混面前!
没有任何言语!
没有任何警告!
老吴甚至没有看那个混混一眼!他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叼住了那个混混伸向破布的手腕!五指如同铁钳般瞬间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