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湾的喧嚣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在训练营地每日传来的号子与痛哼声之外,西侧缓坡下,那片经过平整夯实、并以原木打下坚实基础的土地上,另一种更为宏大、更具历史感的声音开始成为主导。
这里是初具雏形的龙吟湾造船厂。与其说是“厂”,不如说是一个露天的大工地。巨大的原木堆积如山,散发着松脂与海风混合的气息。粗砺的青石板铺出几条主要通道,简易的工棚下,铁匠炉的火光日夜不息,叮叮当当的锻打声为整个工地提供着节奏。锯木的嘶啦声、刨花的簌簌声、工匠们用特殊方言喊出的号令与交流声,交织成一曲繁忙的乐章。
工地最核心的位置,是一个用巨大方木搭建而成的船台骨架。它微微向海湾方向倾斜,下方是深挖后回填夯实的硬地,并铺设了便于滑动的涂油硬木轨道。船台的长度、宽度、倾斜角度,都经过公输衍的弟子与老船匠们反复计算和争执,最终才确定下来。
此刻,船台之上,正进行着一项庄严而关键的仪式——铺设第一根龙骨。
这根龙骨,并非寻常船舶所用的单根巨木,而是采用了陈沧澜坚持的“拼接巨桁”方案。选用的是一根产自北疆深山、树龄超过三百年的铁杉木主干,木质致密坚硬如铁,且富含油脂,耐腐蚀。即便如此,要找到一根长度足够、通直无疤的巨木也极其困难。最终呈现在船台上的,是由三段长达四丈、经过特殊烘烤和防腐处理的极品铁杉,以公输衍设计的、内嵌钢销与多重榫卯的“阴阳连环扣”方式,在船台首尾支架上完成初步对接。接缝处涂满了熬制的鱼胶、桐油与石灰混合的粘合剂,并以预先锻造好的熟铁“龙骨箍”分段紧紧铆合加固。
仅仅是这根初步拼接的龙骨雏形,就已长达十二丈,粗壮如巨蟒,静静地卧在船台支架上,等待着最后的校准与固定。
陈沧澜站在船台边,赤着上身(尽管春寒未消),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与沾到的木屑混合。他手中握着一柄特制的长柄青铜锤,锤头沉重,柄上缠着防滑的麻布。几个他最信任的老船匠,正手持水平尺、墨斗、牵绳,趴在龙骨各处,用几乎耳语的音量交流着,不断进行着微调。
“头段往左半指……再半指……好!”
“中段第三箍下方,垫片再进一丝……”
“尾翘角度,对照‘基准线’,再校一遍!”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工匠,无论是北疆来的学徒,还是陈沧澜招募的老师傅,都屏着呼吸,眼神专注得近乎神圣。他们都知道,龙骨是船的脊梁,是灵魂所在。龙骨的平直、坚固、线型,直接决定了未来这艘船的一切——速度、稳性、强度,乃至寿命。稍有偏差,将来放大到整艘船上,便是无法弥补的缺陷,甚至可能导致船毁人亡。
“陈头儿,”一名负责尾段的老船匠直起身,擦了把汗,声音干涩,“三向基准全部对齐,水平误差不超过一根发丝。可以落定了。”
陈沧澜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龙骨首段,单膝跪地,侧着脸,将眼睛几乎贴在那黝黑光滑的木面上,沿着龙骨的走向,一直看到尾端。然后又走到侧面,重复同样的动作。他的手抚过冰冷的铁箍和微温的木身,仿佛在感受其下蕴含的力量与脉动。
半晌,他才缓缓站起身,对周围所有眼巴巴望着他的工匠们,重重地点了点头。
“吉时已到——落定!”
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工匠们立刻行动。沉重的硬木“卡榫”被巨锤敲入龙骨与船台支架的关键连接处,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咚咚”声,如同巨人的心跳。预先打孔定位的巨大铁钉(钉帽有特制凹槽,便于将来必要时拔出)被烧红后,趁热砸入预设位置,灼热的铁钉与涂了防火泥的木材接触,发出嗤嗤的声响和青烟,将龙骨与底部支撑结构死死锚固在一起。更多的横向加强撑木被架设起来,确保在后续建造过程中,这根脊梁绝对稳固,不会因受力而变形。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最后一根关键铁钉被砸入,最后一道卡榫锁死,陈沧澜亲手将一碗混合了朱砂、烈酒和公鸡血的液体,泼洒在龙骨首端。
“龙骨既定,龙魂归位!佑我北疆,劈波斩浪,安靖海疆!”
老船匠们齐声呼喝,声音在群山环抱的龙吟湾内回荡。许多工匠,尤其是那些与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经历过海寇肆虐的老师傅,眼眶都有些湿润。他们见证过太多朝廷水师的腐败与无能,也见识过海寇的嚣张。如今,在这隐秘的海湾,他们亲手打下了第一根属于北疆、属于未来新水师的龙骨!这不仅仅是一根木头,这是一种象征,一种期盼,一种与过往彻底割裂、试图重新掌握海上命运的开始!
仪式结束,工匠们并未散去,而是围着这根巨大的龙骨,指指点点,低声讨论着接下来的步骤——安装首尾柱、铺设第一层船底板(船壳外板)、建立肋骨框架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