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晚上。
她值夜班,查房后来到方俊的病房。他已经睡了,呼吸均匀,但眉头依然是紧锁的。
杨岚像往常一样,帮他盖好被子,然后端来一盆温水,准备给他擦洗按摩那两条没有知觉的腿。这是康复科的要求,必须每天坚持,防止肌肉过快萎缩。
她轻轻地掀开被子。
那条打着钢板和石膏、肿胀变形的右腿,和那条看起来完好无损、却毫无生机的左腿,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
杨岚的动作很轻柔。她用热毛巾,一点点地擦拭着他的皮肤。然后,将掌心搓热,用康复科教的手法,开始从大腿根部,一下一下地,缓慢而有力地为他按摩。
他的腿,很凉,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玉石。
按摩着按摩着,杨岚的眼泪,就又不争气地下来了。她不敢哭出声,怕吵醒他,就那么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无声地一滴滴砸在自己的手背上。
她想起了在炮兵营指挥所,那个几个月没有收到一个叫“李秀莲”女孩的来信,让他痛苦的样子。
她想起了在营房走廊里,那个因为剃了光头见到她手足无措、脸红到耳根的他。
她想起了洪水中,那个用血肉之躯筑起生命长城的他。
多好的一个人啊。
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她沉浸在悲伤中时,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那声音,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杨医生,”他没睁眼,像是在说梦话,“别在我……这个废物身上,浪费时间了。”
杨岚的手,猛地一僵。
他说什么?废物?
一股无法形容的怒火,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心疼,瞬间就冲上了她的头顶!
“你他娘的跟谁俩呢!”
一句标准的、带着浓浓“京片子”味的粗口,就那么脱口而出!
杨岚自己都愣住了。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更别提骂人了。
病床上的方俊,也明显被这句彪悍的女高音给震住了,缓缓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只见杨岚,通红着一双眼睛,眼角还挂着泪,胸脯却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她像一头被惹毛了的小母狮,把手里的毛巾狠狠往盆里一摔,溅起一片水花!
“方俊!我告诉你!”她指着他的鼻子,声音都在发抖,“我是军区副司令的女儿,没错!我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没受过罪,也没伺候过人!所以你觉得,我给你端屎端尿,给你擦腿按摩,是图什么?图你是个瘫子,还是图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
“我是在可怜你吗?你他妈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她一口气吼完,自己都觉得有些缺氧。
方俊被她这通机关枪似的发飙,给彻底骂懵了。他呆呆地看着她,那张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岚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又往前迈了一步,俯下身,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你听好了。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可怜你!我是……”
她的话,在这里,突然卡住了。
那双明亮的、含着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后面的话,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堵在了她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方俊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杨岚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挥起手臂,狠狠地,将床头柜上杨岚刚刚用来给他擦脸的那个搪瓷脸盆,“哗啦”一声,扫到了地上!
半盆温水,和脸盆撞击地面的巨大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滚!!!”
一个字,从他干裂的喉咙里,咆哮而出。
那不是无声的抗议。
那是,困兽最后的、带血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