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睁开。那双饱含血丝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激情,没有了挣扎,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疲惫的、近乎麻木的绝望。
“杨岚……”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被磨砂纸磨过的粗糙,“我……我……”
他想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是说李秀莲那封冰冷的“绝情信”?还是王卫国那句在红高粱地里的誓言,以及他为了自己付出的生命?亦或是自己父亲那“历史问题”,和被“安排退伍地方”的黯淡前途?这些,都像一团乱麻,死死地缠绕在他心头,让他无法呼吸。
杨岚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此刻多了一种更深沉的理解。她知道,他心里藏着的故事,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沉重得多。
“方俊,你不用急着告诉我所有。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一个人扛着。”杨岚的声音依然轻柔,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是战友,也是朋友。你忘了,我是医生。医生,就是要治病救人。身体的病要治,心里的病,也一样要治。”
她指了指那束白兰花,又指了指他那只受伤的手背。
“白兰花,是香的。但它很脆弱,稍有风吹雨打,就会凋零。而你心里的那朵玫瑰……虽然带刺,甚至带血,但它,才是你生命中最真实、最滚烫的东西。”
“告诉我,方俊。那朵带血的玫瑰,是不是……就是你那个,‘死掉’的姑娘?”
杨岚的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捅进了方俊心底最柔软的伤口。那个他亲口对老将军说出的,关于李秀莲“死掉”的谎言。
方俊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猛地抽回了手,像触电一般。他不能再让她靠近了,不能再让她看到自己内心那份肮脏的、充满谎言和背叛的过去。
“不……不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变得急促而慌乱。他想再次筑起那道冰冷的墙,将她拒之门外。
可杨岚却没有松手。她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无比坚定地覆在他的手上。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看穿所有伪装的洞察。
“方俊,”她轻声说,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般的意味,“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的那朵玫瑰,它真的……死了吗?”
方俊的目光,被她那双眼睛牢牢地吸住了。他看到了她的坚定,她的痛苦,她的期待,还有她那份即使被他伤害,也依然选择相信的……无畏。
他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伪装,在她面前,都变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他再也无法,对着这双纯粹的眼睛,说出任何一句谎言。
“我……”
他张了张嘴,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痛苦,像火山一样,在他心底酝酿。他想起王卫国牺牲时那血淋淋的肉包子,想起李秀莲那封绝情信“咱是啥人,咱得有自知之明。人家方俊是天上的雄鹰,是要去飞几万里的。咱呢,咱就是这黄土地里的一棵草,根就扎在这儿,挪不动窝。你见过鹰跟草能过一辈子的吗?”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些过去和现实,撕扯得支离破碎。
“不……”方俊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哭腔,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他那被烟熏火燎的、布满了沧桑的脸庞,无声地滑落。
“她……没有死。”他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带着无尽的痛楚和悔恨,“她……她嫁给了我的兄弟……王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