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方俊是天上的雄鹰,是要去飞几万里的。咱呢,咱就是这黄土地里的一棵草,根就扎在这儿,挪不动窝。你见过鹰跟草能过一辈子吗?。”
李秀莲信里的那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再次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窝。那句话,切割着他们曾经的一切,也切割着他自己的过去。他曾以为,那是命运的捉弄,是时代的洪流。可现在,当杨岚那双清澈的眼睛,无声地质问他时,他才发现,那更像是一场针对他的“背叛”。
父母的干预,李大栓的逼迫,还有王卫国与李秀莲的结合……每一步,都像是他被推向深渊的帮凶。他曾为此愤怒、悲伤,甚至感到彻骨的委屈。可现在,那股愤怒,却慢慢变成了对自己无能的憎恨。
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在巨大的压力面前,没有勇气去反抗。
他恨自己,为了所谓的“前途”,为了“体面”,亲手用一个谎言,杀死了那个曾经鲜活的、炽热的李秀莲。
他走回床边,从自己的行李包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用红布包裹的物件。里面,是那枚他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三等功军功章,以及那双绣着一对比翼鸟的鞋垫。
他拿起那枚军功章。冰冷的金属,带着他浴血奋战的记忆。他想起自己另一枚二等功的军功章,已经把它送给王卫国,那个为了他,不惜犯纪律,甚至牺牲生命的兄弟。
“俺不怕死。”
王卫国的血书,和他在炮火中飞身而出的身影,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一帧一帧地播放。那个憨厚、朴实,却又执拗得让人心疼的兄弟。
“这……是你的。”
方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沙哑。他将那枚军功章,轻轻地放在那双鞋垫上。
鞋垫上的比翼鸟,刺眼得很。那曾是他和李秀莲之间,最纯洁、最滚烫的爱情信物。可现在,它们却像一对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无力地躺在那里,被尘埃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绝望。
他是一个活下来的人。他带着施斌班长的期望,带着王卫国的嘱托,更带着那份沉重的、无法摆脱的幸存者愧疚。
“活下来的人,要连着牺牲的人那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杨岚的声音,像一道微弱的光,再次穿透他心底的阴霾。
她,是军区首长的女儿,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白兰花”。她的世界,是光鲜亮丽,充满希望的。她代表着一个他从未接触过,却又无比向往的“新世界”。
她看到了他的痛苦,理解他的挣扎。她用她的智慧、她的温柔、她的包容,一点点地融化着他内心坚硬的冰层。
方俊将那枚军功章和鞋垫,重新用红布包裹好,放回了行李包的最底层。他不敢再看,也不想再看。
第二天一早,方俊顶着两个黑眼圈,准时出现在老将军的书房。
老将军今天穿了一身中式对襟小褂,看起来儒雅闲适。他看到方俊,笑着招呼他坐下。
“小方啊,”老将军把玩着手里的一个老旧烟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今天精神不错嘛。看来,昨晚睡了个好觉。”
方俊的脸,微微一红。他知道,老将军什么都看在眼里。
“首长,我……我有个想法。”方俊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我想……在回忆录前面,加上一个特殊的章节。”
老将军放下烟斗,眼神锐利地看着他:“哦?什么章节?”
“一个……关于‘牺牲’的章节。”方俊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我想写写那些,在战争中,为国捐躯的无名英雄。我想写写那些,为了革命事业,牺牲了小家,成全了大家的普通战士。我想写写他们,在面对生死抉择时,最真实、最复杂的情感。”
他没有提王卫国,也没有提施斌。但他知道,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承载着那些在他生命中留下刻骨铭心印记的灵魂。
老将军沉默了。
书房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过了很久,老将军才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书架前,从里面抽出一本已经泛黄的旧日记,递给方俊。
“小方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却又充满了力量,“你说的这个章节,很重要。非常重要。”
“这本日记里,有我当年的一些老战友,有他们的故事。或许……会对你的创作,有帮助。”
方俊接过日记,感到沉甸甸的。
“还有,”老将军转过身,看着窗外那片绿意盎然的院子,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杨岚那丫头,昨天回来跟我说,她想找你再谈谈自己对小说《飘》的看法。她说,她对安德烈公爵,有了新的理解。”
方俊的心猛地一跳。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