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一看到这姑娘,眼睛都直了,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凑上去:“哎哟,秀莲妹子,这大冷天的,你咋还亲自赶车来了?这种粗活,交给哥不就完了嘛。”
被叫做“秀莲”的姑娘,柳眉一竖,眼睛一瞪,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冲着李大栓去了:“爹,磨蹭啥呢?天快黑了,人家的行李还在车上,不赶紧安顿下来,晚上喝西北风啊?”
李大栓被女儿抢白了一顿,老脸有点挂不住,嘿嘿干笑了两声,大手一挥:“对对对,走走走,先去知青点!把行李都卸下来,搬到那骡车上!”
姑娘这才转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这群知青身上。眼神扫过一张张苍白、迷茫的脸,最后,在方俊身上停顿了那么一秒钟。
方俊正低头拍打着裤腿上的黄土,感觉到有目光注视,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姑娘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个稀罕物件。方俊则有些局促,能感觉到自己的白净和文弱,在这姑娘野性的目光下,显得那么不协调。心跳,似乎都漏了半拍。
就是这一眼,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死寂的心湖里,泛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李秀莲,大队长李大栓的闺女。目光很快就移开了,开始麻利地指挥几个村民,帮着知青们往下搬行李。
“那个,轻点!那是我爹给我买的手风琴!”
“哎呀,我的书!我的书箱!”
知青们乱作一团,生怕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被这些粗手大脚的庄稼汉给弄坏了。
李秀莲看不下去了,嗓门一亮:“都吵吵啥?一个个跟没断奶的娃娃一样!东西放车上,丢不了也坏不了!都跟上!”
这一吼,比她爹李大栓还管用,知青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方俊默默地把自己的帆布行李袋和那个沉甸甸的木头书箱,递给了一个老乡。目光追随着李秀莲那忙碌的背影,看着那条在风中甩动的黑辫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姑娘,跟这片黄土地,真像。看着贫瘠,却充满了生命力。
知青点在村子最东头,是两间废弃的老窑洞,外面用泥坯和石头,马马虎虎地接了两间小屋。说是屋子,其实就是个棚子,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墙壁上糊的报纸,都泛了黄,还破了好几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屋里,就是一铺从东头连到西头的大土炕。炕上铺着一层干草,这便是他们睡觉的床了。
“男的住这屋,女的住隔壁。茅房……就村头那个大坑。往后吃饭,就在大队食堂。”李大栓站在门口,像宣布命令一样,把规矩讲了一遍。
知青们的心,彻底凉透了。这就是“战天斗地”的根据地?
行李被搬了进来,屋里顿时显得更加拥挤不堪。大家开始抢占自己的地盘,把行李往炕上一堆,就算安了家。
方俊找了个最靠里的角落,不喜热闹。把行李放好,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宝贝书箱。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全是书。从《鲁迅全集》到《青春之歌》,这是他全部的精神食粮。
从手边的挎包里拿出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心地放在枕头边。保尔·柯察金,曾经是心中的灯塔。可现在,再看看这昏暗、破败的窑洞,闻着空气里那股子陈腐的霉味和干草味,书里写的那些英雄主义,头一次让人产生了动摇。
天,很快就黑了。
窑洞里没有电,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把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个鬼影。
大家都累了,也心灰意冷了,没几个人说话。
赵磊躺在炕上,唱着不着调的现代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的唱词,“穿林海,跨雪原……”让在座的人人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躺在冰凉的土炕上,身下是硌人的干草。睁着眼睛,看着窑洞顶上那熏得漆黑的横梁,梁上还挂着几个蜘蛛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几声狼嚎。那声音,悠长、凄厉,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妈的,这鬼地方,还有狼!”赵磊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颤抖。
方俊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狼嚎声,就像是这片黄土地,对这些外来者,发出的第一个警告。
手伸进被窝,紧紧地握住了那本冰冷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的硬壳,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不知道。只知道,属于自己的那块铁,今天,才刚刚被扔进这片黄土地的熔炉里。至于将来,是被炼成钢,还是化成一滩废铁,谁也说不准。
夜,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