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点头。
“书上教你怎么发财?怎么当官?还是怎么出名?”老人的问题直白得近乎尖锐。
昭阳怔了怔,诚实地说:“教了很多知识,很多技能……但好像,很少直接教这个。”
九叔公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的淡然:“是吧。我种了一辈子地,没念过书。我就知道,种地,你不能骗地;对人,你不能欺心。老天爷在上头看着呢,土地爷在脚下听着呢。”
他用拐杖轻轻顿了顿脚下的泥土地面。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看着长,看着绿,看着黄,看着落。争什么呢?抢什么呢?到末了,能带进土里的,不就是活这一场,有没有亏心,有没有作孽,有没有……对得起这口饭吃,对得起这身人皮吗?”
昭阳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她怔怔地看着老人,看着他脸上被岁月刻画的每一道皱纹,那里面仿佛都藏着无声的故事和沉淀的智慧。她那些关于内卷、焦虑、自我价值的困惑,在这朴素的生死观、在这“天地良心”的尺度面前,忽然显得轻飘飘的,甚至有些可笑了。
她一直在向外寻求认可,在社会的评价体系里挣扎沉浮,却忘了问自己最根本的问题:我是否对得起这仅有一次的生命?是否对得起作为“人”的这份灵明与良知?
“你看那槐树,”九叔公又指向窗外,“它不争不抢,就在那儿站着。给鸟做窝,给人遮阴,落叶了还肥了地。它就对得起它当一棵树的‘良心’了。”
这一刻,昭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清明。周林氏捐资修路,是她的“天地良心”;九叔公一辈子踏实种地、与人为善,是他的“天地良心”。生命的价值,原来可以如此简单地被衡量,却又如此艰难地被践行——它不依赖于外界的掌声或物质的堆砌,只关乎内心是否安宁,是否坦荡,是否在离开时,能说一句“我问心无愧”。
她合上了笔记本,觉得此刻任何记录都是苍白的。她需要做的,是消化,是吸收,是将这六个字,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离开九叔公家时,夕阳正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斑驳地映在土墙上。昭阳走在回寺院的路上,脚步缓慢而坚实。那句“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像洪钟大吕,在她心头反复回响。
她开始明白,真正的通透,或许就是找到并坚守住自己那份“天地良心”,无论外界如何喧嚣,都能活出生命的重量与尊严。
回到寺院,她看到自己桌上摊开的村志和那些等待整理的散页。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仅仅是考据与记录,更带上了一份温情与敬意。这些纸页背后,是一个个像九叔公、像周林氏一样,在各自的时代里,努力践行着“天地良心”的鲜活生命。
她坐下来,重新拿起笔,但这一次,她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怀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心情,准备去倾听、去铭刻更多沉甸在岁月长河中的,关于“人”的故事。这些故事里,是否还隐藏着更多关于苦难与释然、执着与放下的古老智慧,等待着她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