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靠在司马锐怀中,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坚定的臂膀,心中那份因阴谋与剧毒而生的寒意,略略驱散了些。然而,她脑中反复盘旋的疑团,却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在身体渐愈、神思清明后,愈发清晰起来。
贤妃周氏的茯苓霜,与那掺了番木鳖粉的“海外香露”,都经由“宝货斋”流入宫中。刘美人处搜出的巫蛊布偶,与南方暗卫所报“玄真子”同伙擅长的符咒风格相似。番木鳖粉、海外奇香、南洋巫符、炼丹之术……这些看似散落的线索,都隐隐指向南方,指向那个神秘的妖道“玄真子”,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勾连番商与地方势力的网络。
“陛下,”慕容雪从司马锐怀中微微直起身,苍白的脸上带着深思的神色,“妾身有一事,始终觉得蹊跷。”
“何事?”司马锐见她神色凝重,也坐正了身子。
“便是贤妃……周氏所赠的那盒茯苓霜。”慕容雪缓缓道,“那漆盒本身精美,是南方上好的剔红工艺,内衬的绸缎也是苏绣精品。这些,与‘宝货斋’可能提供的‘私货’渠道相符。但陛下可还记得,那茯苓霜本身,经王太医检验,虽无毒,却因其性微寒,与妾身当时体质不宜,反成隐患。”
司马锐点头:“朕记得。正因如此,虽无法直接定罪于她,但其心可诛,难逃纵容、失察乃至同谋之嫌,故将其打入冷宫。”
“是,此为其一。”慕容雪眸色转深,“但妾身后来反复思量,周氏虽有些小心思,往日与妾身也不算亲厚,可若说她有胆量、且有动机,用如此阴毒且容易暴露的方式,借赠礼之机谋害皇嗣……似乎,又不全然像她的作风。她更擅长的,或许是些争宠、挑拨、或是借力打力的手段。直接下毒,风险太大,一旦事发,便是万劫不复。她并非蠢人,岂能不知?”
司马锐眉头微蹙:“你的意思是……”
“妾身是觉得,那盒茯苓霜,或许本身并非为了下毒。”慕容雪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静,“陛下细想,番木鳖粉混在‘海外香露’中,经由刘美人之手,是长期、隐秘、难以察觉的下毒方式。而茯苓霜,即便掺了微量的番木鳖粉,若非王太医心细如发,察觉漆盒与绸缎的‘药性’有异,进而详查,寻常验毒,恐怕也难以立即检出。况且,当时妾身已因‘香露’之毒身体受损,若再误用这性寒的茯苓霜,即便无毒,也可能加重病情,甚至……造成小产。到那时,谁会仔细去查验一盒看似无毒的补品,其容器是否‘恰好’曾沾染过毒物?”
司马锐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你是说……那漆盒和绸缎,才是真正的‘毒’?有人故意将沾染或吸附了番木鳖粉的漆盒与绸缎,做成礼品,借周氏之手送入宫中,目标依旧是朕的皇嗣。而周氏,或许只是被人利用,甚至她自己也未必清楚这漆盒的蹊跷?若真如此,那背后之人,心思之缜密阴毒,更在刘美人之上!”
慕容雪点头,指尖微微发凉:“这只是妾身的猜测。或许周氏知情,是共犯;或许她也被蒙在鼓里,只是被人当成了刀。但无论如何,这漆盒的源头,与‘宝货斋’、与南方、与那妖道‘玄真子’及其网络,脱不了干系。陛下,此案恐怕不仅仅是后宫争宠那么简单。其目标,从一开始,或许就极为明确——皇嗣,以及……可能包括妾身。”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且,他们选择的毒物、方式,都与方术、海外奇物相关联,这本身就透着诡异。若只为争宠,用宫中更常见的法子,岂不更隐蔽?为何偏偏要牵扯进南方妖道、番商、乃至这些海外邪物?妾身总觉得,这像是一种……标记,或者,是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仪式或目的的一部分。”
司马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慕容雪的推测,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某些模糊的疑团。如果目标不仅仅是皇嗣,如果手段背后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象征意义或邪恶目的,那么,这个“玄真子”团伙的危险性,将远超一个普通的诈骗集团或阴谋小团体。
“标记……仪式……”司马锐咀嚼着这两个词,眼中寒光闪烁,“若真如此,那这伙人所图,恐怕就不仅仅是钱财或后宫的影响力了。雪儿,你提醒了朕。此案,必须彻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无论背后藏着什么,朕都要将其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他霍然起身,在殿内踱了几步,决然道:“朕要亲自提审周氏!还有,‘宝货斋’那个东家,朕要他知道的所有细节,尤其是关于那漆盒的来历,经手的所有人!”
“陛下,”慕容雪提醒道,“周氏已入冷宫,心神恐已濒临崩溃,骤然提审,未必能得实言。至于‘宝货斋’东家,严刑之下,或已吐露不少,但关于漆盒此等看似‘寻常’的物件,未必记得周全。或许,可以从南方暗卫那边入手,看看能否查到那批南漆器具和锦缎的具体来源,甚至……找到制作那漆盒的工匠。还有,与‘玄真子’往来密切的番商,他们除了提供原料,是否也参与了这些‘特殊器物’的转运?”
司马锐停下脚步,看向慕容雪的目光充满了赞赏与疼惜:“雪儿,你总是如此敏锐。好,就依你之言。朕会传令南方暗卫,加查漆盒来源与番商在其中的角色。至于周氏……”他沉吟片刻,“冷宫阴寒,她出身世家,锦衣玉食惯了,这些日子,想必也受够了。朕会让人‘关照’一下,让她清醒清醒,想想清楚。有些话,在绝望之时,反而更容易吐露。”
慕容雪明白司马锐的意思。冷宫的日子,对曾经的贤妃而言,生不如死。在适当的时机,给予一线渺茫的希望或是更深的恐惧,或许能撬开她的嘴。她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和孩子的残忍,这个道理,在经历了生死劫难后,她比谁都明白。
数日后,南方暗卫的密报与北方审讯的进展,几乎同时有了新的突破。
南方,闽州沿海,一个看似普通的海边渔村。
化装成收海货商人的暗卫小头目“老海”,已在此地盘桓了数日。根据之前对“宝货斋”东家以及其下线工匠的审讯,他们追查到,有一批特殊的“南漆”原料和半成品漆器,曾从闽州一个隐秘的小码头出货,运往内地,最终几经转手,到了长安“宝货斋”。而这个小码头,平时除了渔船,偶尔也会停靠一些不大的番商船只,进行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易。
“老海”和他的手下,在渔民的“闲聊”中得知,前些日子,确有一艘不大的番船在此停靠,卸下了一些“气味很冲的木料和颜料”,又装走了不少晒干的海货和草药。而那艘番船的船主,是个皮肤黝黑、说着蹩脚官话的南洋人,人称“黑蛟”。此人并非第一次来此,似乎与村里某个绰号“鬼手张”的漆匠,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往来。
“鬼手张”是村里有名的怪人,漆艺精湛,尤其擅长修复古旧漆器和制作一些带有“异域风情”的新奇漆器,但脾气古怪,深居简出,不与村里人多来往。暗卫暗中查探“鬼手张”的住处,发现其屋后有一个隐蔽的小作坊,里面堆放着不少漆料和半成品,其中一些漆料的颜色和气味,与“宝货斋”查获的、那对可疑漆盒的残留物,经秘密比对,极为相似!
更关键的是,暗卫在监视“鬼手张”时,发现他在前夜曾悄悄外出,与一个形迹可疑、道士打扮的人在村外破庙碰头。那道士虽做了伪装,但身形体态,与之前暗卫描述的“玄真子”颇为相似!两人低声交谈许久,“鬼手张”交给了道士一个小木匣,道士则给了他一袋东西(疑似钱财)。暗卫冒险靠近,隐约听到“风声紧”、“尽快处理”、“老地方”等只言片语。
“玄真子”果然与这特殊漆器的源头有直接联系!“老海”当机立断,一边派人继续严密监视“鬼手张”和可能再次出现的“玄真子”,一边飞鸽传书,将这一重大发现急报长安,并请求增援,准备收网抓捕“鬼手张”,并顺藤摸瓜,找到“玄真子”的藏身之处,以及那个代号“黑蛟”的番商。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路追踪番商的暗卫也传来消息,那几股与“玄真子”关系密切的番商势力,近期确有异动。除了部分船只离港,余下的人员和货物也在暗中转移、隐匿。他们似乎通过沿海一些走私暗道和偏僻港湾,在将一些重要的“货物”和“人员”向更南的方向,甚至可能向海外转移。暗卫判断,对方很可能在准备全面撤退或潜藏。
长安,刑部大牢深处。
“宝货斋”东家在经历了数轮严酷审讯后,精神已近崩溃。当审讯官不再问及香料、毒粉,而是拿出一张根据慕容雪描述、由宫廷画师绘制的剔红漆盒图样,并详细询问其来源、经手人时,他浑浊的眼中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
“大人……饶命……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那盒子有问题啊!”东家涕泪横流,“那批货……是,是一个南洋商人介绍来的,说是一批上好的南漆器具和锦缎,来自闽州有名的匠人之手,工艺绝佳,在长安的达官贵人中很是紧俏。小的见有利可图,就……就接了。经手的是一个南边的行商,叫……叫胡三,他说是受闽州一个漆器作坊所托,销往北地。那漆盒……是其中一对,据说用的是南海特有的‘血檀’为胎,漆料也加了特殊配方,光泽耐久,还有异香……贤妃娘娘府上的采办看中了,出了高价订的……小的真的只是赚个差价,哪里知道那盒子……那盒子会……”
“胡三现在何处?”审讯官厉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