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诏令一道接一道,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触及帝国肌体的最深处。在司马锐的强硬手腕和慕容雪的细致绸缪下,“平叛捐”的征收阻力明显减小,虽然仍有阳奉阴违者,但大部分州府在明确的奖惩制度和新任巡察御史的监督下,总算将款项和物资筹措起来,源源不断运往亟待恢复的河北、关中等地区。
垦荒令的补充细则颁布后,效果更为显着。官府登记造册、发放地契的做法,给了垦荒流民一颗定心丸。尽管地方豪强依旧心怀不满,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但在朝廷“以抢夺官田、扰乱国策论处”的高压姿态下,明目张胆的圈地行为收敛了许多。一片片荒地披上绿装,虽然距离丰饶还有很长的路,但希望已然在田野间萌发。
朝堂之上,因新政而引发的争论也日渐激烈。以往和光同尘的氛围被打破,官员们因立场、利益的不同,渐渐显露出不同的派别倾向。有坚定支持帝后改革、被称为“帝党”或“后党”的少壮务实派,多以寒门或中层官吏为主;有对激进变革心存疑虑、强调“祖制不可轻变”的保守派,多与世家大族关系密切;还有一部分则是首鼠两端、静观风色的骑墙派。
这一日的大朝会,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了漕运改革上。此前为快速平抑物价,慕容雪建议并实施的由朝廷暂时主导部分漕运的策略成效显着。如今局势稍稳,关于漕运是继续由朝廷加强控制,还是交还给原有漕帮、商贾运营,引发了激烈辩论。
户部尚书率先出列,他是改革的支持者:“陛下,娘娘,漕运乃国家血脉。此前官营一段,不仅平抑了京师物价,更为国库增加了不少收入。臣以为,当借此机会,设立漕运司,专管漕粮及重要物资运输,既可保京师安稳,亦可为朝廷开辟一项稳定财源。若完全交还私商,恐再生垄断抬价之弊。”
话音刚落,一位出身江南世家的御史便出言反对:“陛下,臣以为不妥!漕运涉及沿线百万民夫、船工、商贾生计,历来由民间运营,自有其规矩活力。朝廷若设专司,必增冗官冗费,且官吏插手,易生腐败盘剥,反不如民间运转高效。所谓官营增收,不过是从民间的口袋里拿到朝廷的口袋,于国于民,未必是真得益。且强行收归官营,恐激起漕帮及沿河百姓不满,滋生事端!”
“王御史此言差矣!”一位兵部侍郎驳斥道,“漕运关乎京师命脉,岂能完全委于商贾之手?若遇战事或灾年,商贾逐利,如何能保证漕运畅通?朝廷掌控部分运力,正可起到定海神针之用!至于冗费腐败,乃吏治问题,岂能因噎废食?”
“侍郎大人说得轻巧!吏治清明岂是易事?如今新政频出,官吏已疲于应付,再设漕运司,需增加多少官员?这些开支又从何而出?莫非又要加税于民?”
双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争论不休。支持官营者强调“利权不可假于人”和国家安全,反对者则高呼“不与民争利”和效率成本。朝堂之上,一时间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司马高端坐龙椅,面色平静地听着,偶尔目光扫过争论的大臣,深邃难测。慕容雪垂帘后端坐,亦是凝神静听,手中一枚温润的玉佩无意识地被指尖摩挲。他们都明白,这已不仅仅是漕运本身的问题,更是不同利益集团、不同治国理念的碰撞。漕帮、沿河世家、相关的官僚体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争论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都有些疲乏。司马锐见火候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众卿所言,皆有道理。”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皇帝。
“漕运之事,关系重大,不可不慎重。”司马锐继续说道,“完全收归官营,确如王御史所言,恐力有未逮,且易生新弊。但若完全放任,亦非良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朕意,可采‘官督商办,新旧并行’之策。即,设立漕运督察衙门,不直接经营运输,但负责制定运价、监督质量、协调纠纷,并保有在紧急状态下征调漕船的权力。原有的漕帮、商队,只要符合督察衙门规章,皆可继续运营。同时,朝廷保留部分官船,专司重要物资及军需运输,以作调控。如此,既可借助民间活力,又可确保朝廷掌控,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既没有完全满足激进改革派的要求,也打破了保守派维持原状的幻想。它体现了司马锐作为成熟政治家的手腕:在坚持改革方向的同时,也懂得适时妥协,平衡各方利益,以减少改革的阻力。
果然,皇帝提出具体方案后,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支持改革者虽然觉得不够彻底,但毕竟确立了朝廷的监管权,保留了官方运力,算是前进了一步。保守派见皇帝并未一意孤行全部收归国有,也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大部分利益得以保全,至于那个督察衙门,尚可日后周旋。
“陛下圣虑周详,臣等赞同!”吏部尚书率先表态。其余大臣,无论内心如何想,见大势已定,也纷纷躬身附和。
“既如此,便由户部、工部会同吏部,详细拟定漕运督察衙门的章程、人选及规章,尽快报朕。”司马锐一锤定音。
一场朝争,暂时落下帷幕。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新政触及的利益越深,未来的风波只会更加汹涌。
退朝后,司马锐和慕容雪回到宣室殿侧殿的书房。
司马锐揉了揉眉心,显露出一丝疲惫。与这些老于世故的臣子们周旋,耗费的心神丝毫不比战场上厮杀少。
慕容雪亲手为他斟了杯热茶,轻声道:“陛下今日提出的‘官督商办’,甚是高明,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司马锐接过茶盏,苦笑一下:“不过是权衡之术罢了。真想做成事,难啊。这些世家豪门,树大根深,关系网遍布朝野地方。今日漕运一事,看似他们退了一步,但那个督察衙门能否真正发挥作用,还未可知。派去的人若不得力,或被他们拉拢腐蚀,最终不过是个空架子。”
慕容雪在他身旁坐下,神色平静:“水至清则无鱼。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将所有反对者一扫而空。能一步步将关键领域的控制权收回来,建立规则,已是不易。重要的是,我们要有自己信得过、能办事的人。吏部新拟的考课法,便是个机会,可大力提拔那些背景相对简单、有才干又愿意做实事的官员,逐步替换掉那些暮气沉沉或与地方势力勾结过深的官吏。”
“嗯。”司马锐点头,“此事你多费心。还有玥儿的讲师们,也要留意。李纲学问人品自是没得说,但其他几位,尤其是讲授实务的,需得是真正有见识、心术正派之人,切莫让那些迂腐或者心怀叵测之辈影响了玥儿。”
“臣妾明白。”慕容雪应道,“几位讲师的人选,臣妾都仔细考察过他们的政见和过往言行。日后也会时常关注玥儿的学习情况。”
提起女儿,司马锐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听说她前几日竟能将‘民惟邦本’与你讲的垦荒之事联系起来,太傅赞不绝口。”
慕容雪也笑了:“这孩子是有些灵性。只是年纪太小,臣妾也只敢潜移默化地引导,不敢灌输太多,怕她失了童真。”
“无妨。”司马锐目光深远,“她是皇太女,这是她的命,也是她的责任。早一些懂事,未必是坏事。只要根基正,将来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上立得住。”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稚嫩的读书声,由远及近。是司马玥下了课,正被乳母宫女陪着,一边念着刚学的诗句,一边朝宣室殿走来。
“父皇!母后!”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穿着杏黄色的宫装,像只快乐的蝴蝶扑了进来。
司马锐脸上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弯腰将女儿抱起,举高了笑道:“让父皇听听,朕的玥儿今日又学了什么好文章?”
“学了好长的诗!”司马玥兴奋地比划着,“是太傅教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后面的,后面的玥儿有点忘了……”她小脸皱起,努力回想。
慕容雪笑着提示:“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司马玥响亮地重复了一遍,虽然并不完全明白意思,但童声琅琅,格外动人。
司马锐哈哈大笑,用额头轻轻顶了顶女儿的额头:“好!朕的玥儿真是聪明!太傅还教了什么?”
“太傅还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司马玥歪着头,努力复述着李纲的话,“就是说,诗可以表达高兴,可以看风景,可以和朋友一起唱,还可以……还可以说心里不高兴的事!”
孩子的理解虽然简单,却抓住了精髓。司马锐和慕容雪相视而笑,眼中满是欣慰。这一刻,朝堂上的纷争算计仿佛都远去了,唯有这温馨的天伦之乐,滋养着他们为国事操劳的心。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皇太女司马玥,这个年仅四岁、备受帝后宠爱的帝国继承人,已然成为某些人眼中刺目的存在,或者说,是一个可以加以利用的突破口。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负责教授司马玥吏治课程的翰林学士张汝林,在出宫回家的路上,所乘的马车被一辆失控的运货马车撞上,虽未受重伤,但惊吓过度,加之年事已高,回家后便一病不起,只得向宫中告假。
这看似是一场意外。京城人口众多,车马拥挤,此类事故时有发生。
但紧接着,宫内开始流传一些隐秘的谣言。起初只是在最低等的宫女太监间窃窃私语,内容含糊不清,大抵是说皇太女虽聪慧,但毕竟是女流,性子似乎有些“娇纵”,恐非社稷之福。甚至隐隐有人将不久前一场寻常的春雨后,司马玥贪玩踩湿了裙角导致轻微风寒的小事,夸大其词,与“阴盛阳衰”、“国运有碍”等虚无缥缈的谶纬之说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