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厨房兵变”后,司马锐看似一切如常,上朝、理政、与慕容雪一同分析“暗影”传回的消息,应对以王允为首的老臣集团明里暗里的刁难。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正悄然进行着另一场无声却执着的“战役”。慕容雪当时含泪带笑、将他那碗滋味古怪的粥誉为“绝世美味”的神情,深深烙印在他心里。他知她是安慰,是珍视他的心意,但这更激发了他一种近乎执拗的念头——他司马锐,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难道还真就搞不定这庖厨之事、乃至……那些更精细的活计?
他想要的,不是她善意的包容,而是真正能让她展露舒心笑颜、感到切实惊喜的东西。这个念头,如同暗夜里悄然燃起的星火,虽微茫,却在他处理完繁重政务后的疲惫间隙,在他看到慕容雪因弟弟之事而轻蹙眉头时,燃烧得愈发炽烈。
然而,帝王的时间是破碎且被严密关注的。他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召御厨入昭阳殿教学,更不能让朝臣知晓他们的天子沉迷于“雕虫小技”,平白授人以柄。于是,一切只能转入“地下”,成了一场需要精密策划和绝佳耐心的秘密行动。
他利用的,是慕容雪每日固定前往偏殿处理六宫事务、或午后小憩的短暂间隙,以及夜深人静、她呼吸均匀已然安睡之后的片刻时光。地点,则选在了昭阳殿后侧一处极为僻静、平日只堆放些陈旧书卷与闲置礼器的暖阁。这里远离主殿,窗棂紧闭,成了他专属的、不为人知的“修习工坊”。
厨艺的精进,远比想象中艰难。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粥品,目标直接定在了慕容雪曾不经意间提及的、她幼时在边关最喜爱的几样点心和她母亲擅长的一道家乡炖汤上。没有师傅手把手教导,他便依靠“暗影”那无孔不入的能力,悄无声息地弄来极为详细的食谱手札,甚至是通过特殊渠道,记录下宫外几位隐退名厨在制作类似菜品时的一些关键心得与诀窍。然后,他就在那间只点着一盏昏黄油灯的小暖阁里,对着偷偷运进来的小巧紫铜炭炉和各类新鲜食材,化身最刻苦的学徒,一遍遍地试验、记录、调整。
失败是家常便饭,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开端。面团在他手中仿佛有了自己的脾气,不是吸水过多黏腻不堪,便是干硬开裂难以揉捏。控制力道和水分比例,成了他需要攻克的第一道难关。他常常对着一盆不成形的面团,眉头紧锁,额角渗汗,如同面对一份棘手的边关军报。馅料的调配更是考验耐心,糖、盐、油、以及各种提味的香料,比例稍有差池,便是天壤之别。他第一次独立调出的梅花酥馅料,甜得发齁,连他自己尝了都直皱眉。
最难以驾驭的是火候。文火、武火、何时下料、何时翻炒、何时焖炖……这一切对习惯了掌控宏大节奏的帝王来说,是全新的微观世界。小小的锅铲在他手中比宝剑更沉重,不是将菜叶炒得焦黑,就是将肉片煮得如同木屑。暖阁里时常弥漫着各种奇怪的味道,有时是焦糊气,有时是调味失衡的怪异香气。负责暗中清理这片“战场”的、那个绝对忠心的老内侍,每次进来都需屏住呼吸,眼神里充满了对陛下这份“奇特”爱好的敬畏与困惑。司马锐的手上,也因此添了不少烫出的红痕和刀切的小口子。
但他从未想过放弃。骨子里那份属于帝王的坚韧与专注,此刻完全倾注于此。他将每一次失败都详细记录在一本私密的手札上:“某月某日,梅花酥,馅过甜,减糖五分;酥皮过厚,擀制需再薄三分。”“某月某日,炖汤,火大过早,肉柴,需后放,文火慢炖。”他像分析敌情一样分析失败原因,然后投入下一次尝试。渐渐地,暖阁里的焦糊味少了,面点开始有了诱人的金黄色泽和蓬松形态,炖汤的香气也变得醇厚而层次分明。当他第一次成功做出外形规整、内馅香甜的梅花酥时,那喜悦之情,竟不亚于赢得一场重要的朝堂辩论。
而学习女红刺绣,则是一场全新的、更具挑战的“战役”。这完全是一个与他过往三十多年人生经验截然不同的领域。当他第一次拿起那枚细小的、闪着寒光的绣花针时,感觉比握住最沉重的御笔或统帅千军的虎符还要让他觉得难以着力。丝线柔软滑腻,根本不听使唤,常常在他试图穿过针眼时就打起结,或者在他笨拙的力道下轻易崩断。穿针引线这个对寻常女子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他往往要耗费半炷香的时间,弄得心烦气躁。
他选择的图样是寓意最简单的同心结和象征夫妻和美的鸳鸯扣。但即便是最简单的结式,对初学者而言也复杂如迷宫。丝线在指尖缠绕,步骤错一步,整个结体就松散歪斜,毫无美感可言。鸳鸯扣上的纹饰,更是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细度。最初,他绣出的线迹歪歪扭扭,如同春日雨后泥地上的蜗牛爬痕,针脚长短不一,密疏无度。那对鸳鸯,一只翅膀肥大,一只身形瘦小,眼神呆滞,与其说是恩爱水禽,不如说是两只受了惊的呆头鹅。
指尖被针扎了无数次,细小的血珠渗出,染红了浅色的丝线。他曾因用力过猛,将针尖刺入了指腹,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只能默默含住手指,生怕动静太大惊扰了隔壁安睡的慕容雪。frtration(挫折感)时常涌上心头,他几乎想要将这堆缠人的丝线扔出窗外。但每当这时,他眼前就会浮现出慕容雪收到礼物时可能露出的惊喜笑容,那笑容如同清风,瞬间吹散了他心头的焦躁。
他骨子里那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被彻底激发。他屏息凝神,在灯下一次次拆解失败的结体,一次次绣了又拆,拆了又绣。眼睛因长时间聚焦而酸涩流泪,他便抬眼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稍作休息。手指疼了,便就着灯光,仔细涂抹上慕容雪之前给他的、带着清淡药香的膏脂。他开始仔细观察慕容雪平日缝补他衣物时那行云流水的动作,默默揣摩她下针的角度、引线的力度以及手指配合的韵律。这个过程,极大地磨练了他的心性,让他从掌控万里的宏观视角,沉入到一线一针的微观世界,体会到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需要极致耐心、细致和静心的“功夫”。他仿佛在修炼一门新的内功,心愈发沉静,手愈发稳健。
时光便在这样隐秘的修息中悄然流逝。朝堂上,关于慕容翰一案的明争暗斗仍在继续,“暗影”的调查取得了关键进展,越来越多的线索指向了以王允为首的利益集团,证明慕容翰确是遭人设局构陷。慕容雪敏锐地察觉到了司马锐偶尔流露出的、不同于处理政务的疲惫,以及他手上那些不易察觉的、新旧交错的小伤口。她只当是朝务繁忙,他与心腹大臣密议至深夜所致,心中愈发心疼,便更加细致地照料他的起居,为他准备安神汤,亲手为他涂抹药膏。她并不知道,她的夫君在为她日夜筹备着一份怎样的“反击”,一场专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温柔的“偷袭”。
这一日,是慕容雪的诞辰。因慕容翰之事尚未明朗,宫中气氛微妙,故并未大操大办,只在昭阳殿内设了小小的家宴,连慕容翰因禁足也未能前来,席间虽有几样精致菜肴,但氛围总不免带着一丝压抑。慕容雪强打精神,与司马锐对饮,言笑晏晏,但眉宇间那缕因牵挂弟弟而难以挥散的轻愁,如何能逃过司马锐的眼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慕容雪心底全部的角落。司马锐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他忽然抬手,轻轻挥了挥。侍立左右的宫人内侍皆训练有素,无声而迅速地躬身退下,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昭阳殿正殿,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摇曳,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淡淡的檀香气。
司马锐看向慕容雪,眼神温柔而深邃,如同静谧的夜空,里面闪烁着她熟悉的爱恋,还多了一丝神秘而期待的微光。
“雪儿,”他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低沉悦耳,“闭上眼睛。”
慕容雪微怔,放下手中的玉箸,抬眼望他。看到他眼中不容置疑的温柔,她心中好奇的涟漪轻轻荡开,顺从地阖上了眼睑,长而卷翘的睫毛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微微轻颤。她心中猜测,不知陛下又要给她什么惊喜。是寻来了失传的孤本?还是南海新贡的珍奇明珠?
她听到司马锐起身,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脚步声沉稳地走向殿侧,然后又缓缓走近。一股熟悉又诱人的食物香气,随着他的靠近而缓缓飘近。那香气……绝非尚食局那些制式糕点的甜腻味道,而是一种带着烟火气的、格外亲切的甜香,竟有几分她幼时在家乡,母亲在小厨房里忙碌时飘出的、梅花酥的温暖气息。紧接着,又是一缕清雅鲜香的汤味,澄澈而熟悉,勾起了她深藏的味蕾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