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同生共死(1 / 2)

司马锐夜访棠梨宫对弈之后,宫中对慕容雪的流言蜚语虽未彻底销声匿迹,但那股试图将她淹没的恶浪,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堤坝,声势渐弱。陛下未曾就谣言之事公开发过一言,但那一夜看似寻常的探访与手谈,在无数双窥探的眼睛里,已然是一种无比清晰的表态。帝心所向,便是风标所指。慕容雪依旧深居简出,心境却比往日更为沉静通透,那份因外界恶意而起的微澜,在司马锐那隐晦却有力的信任下,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为内敛也更为坚定的力量。她依旧在棋盘上推演,只是落子间,少了几分孤军奋战的悲凉,多了几分与君偕行的沉稳。

然而,深宫的安宁,从来都薄如蝉翼,一触即碎。

这日午后,春光正好,暖融融地透过雕花窗棂洒入棠梨宫的小书房,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墨香和窗外初绽桃李的微芬。慕容雪正凝神静气,临摹着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帖,笔尖勾勒着峰峦的起伏,心也仿佛随之沉浸在那片超然物外的意境之中。

突然,殿外原本规律的巡逻脚步声被一阵突兀的、急促杂乱的奔跑声和金属撞击的刺耳锐响打破!

“有刺客!护驾!保护陛下!”高德忠那特有的、因极度惊恐而拔尖的嗓音,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宫廷午后慵懒的宁静,也瞬间击碎了慕容雪心头的片刻安谧。

慕容雪手腕猛地一抖,笔尖在宣纸上拉出一道突兀的墨痕,毁了即将完成的临作。她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狂野地鼓噪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刺客?陛下?这个时辰,司马锐理应在前朝勤政殿批阅奏章,怎么会出现在后宫,又怎会遭遇刺杀?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般当头浇下,让她四肢瞬间冰凉。但多年来在逆境中锤炼出的本能,让她的大脑在极度惊恐中依旧保持着一丝清醒。她猛地扔下毛笔,甚至顾不上沾染在袖口的墨迹,提起裙摆便不顾一切地冲出了书房。

殿外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血液几乎凝固。

棠梨宫原本清幽雅致的庭院,此刻已沦为修罗场。七八名黑衣蒙面的刺客,身形矫健,出手狠辣,正与潮水般涌来的宫廷侍卫激烈厮杀。刀光剑影交错,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而战圈的最中心,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更是让慕容雪的心揪成了一团。

司马锐并未穿着繁复的龙袍,只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金冠或许在打斗中略有歪斜,几缕墨发垂落额前,但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色冷峻如寒铁,手中握着一柄显然是夺自刺客的长剑,剑法竟出乎意料地凌厉精准,显然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帝王。然而,围攻他的刺客显然训练有素,尤其是其中一名首领,武功远胜同伙,剑招诡谲狠毒,招招直取司马锐要害,那双露在面巾外的眼睛里,燃烧着刻骨铭心的仇恨火焰。

慕容雪瞳孔骤缩,一眼便认出了那双眼睛——林昭!是那个曾受慕容家大恩、一心想要助她脱离宫廷牢笼的江湖侠客林昭!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竟敢行刺皇帝!

“陛下小心!”电光火石之间,慕容雪眼见林昭一招声东击西,剑尖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虚晃一下后直刺司马锐因格挡而露出的肋下空门,她失声惊呼,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竟不自觉地向前冲了一步,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去阻挡那致命的剑锋。

她这一声充满惊惧的呼喊和下意识的动作,让原本全神贯注应对强敌的司马锐心神微微一散,格挡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就是这瞬息之差,林昭的剑锋虽未能如愿刺入要害,却依旧“嗤”的一声轻响,凌厉地划破了司马锐左臂的衣袖。伤口不深,但诡异的是,翻开的皮肉和溢出的鲜血竟在瞬间泛出一种不祥的幽黑色!

剑上有毒!而且是剧毒!

司马锐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阴寒刺骨的麻痹感顺着伤口迅速蔓延,左臂瞬间失去大半知觉,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脚下虚浮,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两步,以剑拄地方才勉强稳住身形,但气息已明显紊乱。

“陛下!”高德忠吓得魂飞魄散,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快!拿下刺客!快传太医!剑上有毒!是剧毒!”

侍卫们见陛下受伤,更是红了眼,攻势如同狂风暴雨般向刺客们倾泻而去,试图尽快结束战斗。林昭眼见一击未能立毙目标,又被重重侍卫舍生忘死地缠住,眼中闪过一丝强烈的不甘与愤恨。他猛地虚晃几剑,身形如同鬼魅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脱出最核心的战圈,然而,他突围的方向并非宫墙之外,而是直扑向因担忧而僵立在书房门口不远处的慕容雪!

“雪姑娘!这昏君残暴不仁,构陷忠良,不值得你如此!跟我走!”林昭的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死死攥住了慕容雪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语气急切而真诚,“我拼死进来,就是为了带你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一切的发生都太快,如同疾风骤雨。慕容雪被林昭拽得一个趔趄,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她蹙眉,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自己。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在司马锐身上,看着他因中毒而苍白虚弱的脸,看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看着那泛着黑气的伤口……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放开她。”司马锐的声音因毒素的侵袭而变得低哑虚弱,但他强撑着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锐利如鹰隼,死死地、冰冷地盯住林昭抓住慕容雪的那只手,眸底深处翻涌着足以毁天灭地的骇人风暴。他虽然身体摇摇欲坠,但慕容雪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意识是无比清醒的,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冰冷,充满了绝对的掌控欲和杀意。

林昭对上帝王冰冷的目光,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将慕容雪更紧地拉向自己,试图用身体护住她,与司马锐对峙:“昏君!你囚禁雪姑娘,害她家族蒙冤,让她在这见不得人的去处受苦!今日我林昭便是血溅五步,也要带她脱离苦海!”

慕容雪的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一边是曾对慕容家施以援手、此刻不顾生死想要“拯救”她的故人,带着江湖义气的赤诚;另一边是……那个让她心思百转千回、爱恨交织、此刻却因她而身中剧毒、命悬一线的帝王。

她没有去看林昭脸上急切真诚的表情,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从司马锐那越来越苍白的脸上移开半分。那抹幽黑的伤口,像是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她的眼里,更扎进了她的心里。什么家族的冤屈,什么宫廷的险恶,什么理智的权衡,什么心动的彷徨与警惕……在这一刻,在那生死一线的恐惧面前,全都土崩瓦解,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个无比清晰而强烈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他不能死!司马锐绝对不能死!

“林大哥!”慕容雪猛地转过头,看向林昭,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又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放开我!把解药给我!”她眼中已不受控制地盈满了水光,那不是委屈,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害怕失去的极致恐惧。

林昭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雪姑娘?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昏君他……”

“把解药给我!”慕容雪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喊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林昭!你若还念及昔日慕容家对你有一丝恩情,你若还当我是……是故人,就把解药拿出来!立刻!马上!”她用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林昭的钳制,目光死死盯着他,里面是豁出一切的决绝,“陛下今日若是有任何不测,我慕容雪在此对天立誓,绝不独活!”

“绝不独活”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混乱的庭院上空。

不仅林昭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连周围正在拼杀的侍卫和惊慌失措的内侍们,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愕然的目光投向那个平日里清冷如玉、此刻却如同护崽母兽般爆发出惊人力量与决绝的女子。高德忠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慕容雪却对周遭的一切反应浑然不觉。在生死关头,她一直试图用理智压抑、分析、权衡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心防。她终于无比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心——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从那醉后的真言,或许是从那隐秘的关切,或许是从那棋枰上的默契,更或许是更早……那个孤独而倔强的少年影子,早已与眼前这个强大而复杂的帝王重叠,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底。那些纠结、防备、算计,在可能永远失去他的巨大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她不能想象没有他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这种认知让她恐惧到浑身发抖,也坚定到义无反顾。

司马锐靠在一名侍卫的搀扶下,身体因毒素而阵阵发冷虚弱,但在听到慕容雪那句石破天惊的誓言时,他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尽管视线因中毒而有些模糊涣散,但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每一个字,看到了她脸上滚落的泪珠,以及那双被水光洗过后、清澈见底、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眼眸。那双深邃的、惯常隐藏着无数算计和冰冷的眼眸中,翻涌的风暴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震动所取代,那震动如此强烈,甚至暂时压过了毒素带来的钻心痛苦和冰冷麻痹。他看着她,看着那个在他面前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谨慎的女子,此刻为了他的安危,竟能爆发出如此不顾一切、甚至愿意以生死相随的炽热情感。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泉流,汹涌地冲刷着他冰冷的四肢百骸,竟比那尚未起效的解药更有效地驱散着死亡的阴影。

林昭看着慕容雪眼中不容置疑的、甚至带着恳求的坚定,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人流下的眼泪,抓住她手腕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失落和深深的不解,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惨然至极的苦笑:“雪姑娘……你……你竟对他……你可知他……”

“解药!”慕容雪一感到手腕上的钳制松动,立刻用力挣脱,甚至顾不上揉一下被捏得青紫的手腕,猛地向前一步,朝着林昭伸出手,目光灼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给我!现在!”

林昭看着地上气息越来越微弱、却依旧死死盯着这边的司马锐,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脸决绝、仿佛只要他敢说个“不”字就要扑上来拼命的慕容雪,他终于明白了。他带不走她了。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他想要拯救的女子,她的心,已经彻底留在了这座他视为牢笼的冰冷宫廷,系在了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帝王身上。他的拯救,成了一场一厢情愿的笑话。

他颤抖着手,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从怀中贴身衣物里取出一个洁白的小瓷瓶,动作迟缓地,仿佛有千钧重,最终,他手腕一扬,将瓷瓶抛给了慕容雪,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白色内服,黑色外敷……即刻解毒……或有一线生机……雪姑娘……你……你以后……自己……保重!”说罢,他深深地、痛苦地看了慕容雪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不解,有痛心,有关切,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猛地一提气,身形如大鹏般拔地而起,在侍卫们尚未完全合围的缝隙中,几个起落,便如青烟般消失在重重殿宇之后。侍卫首领看向司马锐,请示是否追击,司马锐用极其微弱但清晰的眼神示意不必,当务之急是解毒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