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锐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目光深沉,仿佛能穿透那漫天飞舞的洁白,看到前朝后宫盘根错节的势力纷争。那句关于王家年礼的冷语,像一块冰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将方才那点因醉话而产生的微妙旖旎击得粉碎。
慕容雪垂首立在他身后,心绪也如同窗外的风雪,回旋不定。他迅速切换回帝王模式的速度,让她更加确信,昨夜那片刻的“真言”是何其珍贵,又何其危险。她必须更加小心,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
“伺候朕更衣吧。”司马锐转过身,脸上已看不出丝毫宿醉的疲惫或情绪波动,恢复了惯常的淡漠。
“是。”慕容雪敛衽应声,唤来宫人,有条不紊地伺候司马锐洗漱、更衣。她动作轻柔熟练,一如往常,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在为他系上盘扣时,那微不可察的停顿。
早朝时辰将至,司马锐穿戴整齐,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不怒自威。他走到殿门口,脚步顿住,并未回头,只淡淡吩咐了一句:“雪天路滑,今日就不必去给太后请安了,在宫中好生歇着。”
这话听似关怀,实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保护,也是划清界限的暗示。今日之后,昨夜种种,皆应如雪落无痕。
“臣妾遵旨,谢陛下体恤。”慕容雪恭顺地应下。
司马锐不再多言,迈步而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卷动的宫门处。殿内,只剩下慕容雪和几个垂手侍立的宫人,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暖意,顷刻间被空旷和寂静取代。
慕容雪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司马锐的仪仗在雪中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些许。面对清醒的司马锐,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比应对醉后的他,要耗费更多心力。
“娘娘,早膳已经备好了。”贴身宫女锦书轻声提醒。
慕容雪回过神:“撤了吧,本宫没什么胃口。”她顿了顿,又道,“去把小厨房新做的梅花糕装一碟,再沏壶浓茶来。”
锦书应声而去,心下却有些奇怪,娘娘平日早起都会用些清淡粥点,今日却只要糕点浓茶,看来昨夜陛下宿在此处,娘娘并未休息好。
慕容雪确实毫无食欲,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她需要一点甜食压一压那复杂的情绪,更需要浓茶来提神,理清这纷乱的思绪。
她坐回窗边的软椅,锦书很快端来了梅花糕和热茶。精致的白瓷碟里,几块形如梅花的糕点散发着清甜香气,旁边的茶汤色泽深酽,热气氤氲。
慕容雪拈起一块梅花糕,小口吃着。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似乎无法抵达心底。她端起茶盏,吹开浮叶,轻轻啜饮一口。滚烫苦涩的茶汤滑入喉咙,带来一阵清醒的刺痛感。
殿内炭火烧得暖和,窗外风雪呼啸,衬得室内愈发安静。慕容雪独自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那株覆雪的寒梅上,思绪却早已飘远。
那个上书房外的午后……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节,竟渐渐清晰起来。
那应该是很多年前,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她那时年纪尚小,因着祖父的关系,偶尔会随母亲入宫探望某位太妃。那日,母亲与太妃在内殿说话,她嫌闷,便带着自己的小宫女在御花园附近玩耍。
然后,她听到了争执声。
在靠近上书房的一处僻静宫道旁,几个年纪稍大的皇子宗室子弟,正围着一个瘦弱的男孩。那男孩穿着半旧不新的皇子常服,被推搡着,低着头,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周围是肆无忌惮的嘲笑和难听的绰号。
慕容雪认得那个被欺负的男孩,是当时并不得宠的、宫人所出的七皇子司马锐。她也认得那几个欺负人的,是当时风头正盛的几位郡王世子,仗着家世,在宫中颇为跋扈。
她本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悄悄走开,避免惹祸上身。宫里的生存法则,即便是她那样的年纪,也隐约懂得。但不知为何,看着那个瘦小却倔强的身影,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眼底深处那抹不甘与隐忍,她心里生出一丝不忍。
她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她并没有勇气上前斥责那些世子,她只是趁着一个空隙,快步走过去,将自己手中一块干净的、绣着兰草的绢帕,塞到了司马锐的手里。他那时的手上似乎沾了尘土,还有些擦伤。
她甚至没敢看他的眼睛,塞完帕子,就低着头匆匆跑开了,只留下身后一阵短暂的静默,然后可能是那些世子更加变本加厉的哄笑?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当时心跳得很快,像是做了件了不得的错事,又隐隐觉得,似乎应该那么做。
那之后不久,她便随父亲外放离京,多年未曾回返。宫中的人事变迁,皇子们的起起落落,对她而言都遥远而模糊。那个午后的小插曲,早已被她遗忘在记忆的角落。她从未想过,当年那个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怯懦的举动,会在另一个人心里,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
“朕找了你很久……”
“没人对朕那么好……”
司马锐最后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回响。慕容雪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原来,在那座冰冷残酷的宫廷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对那个身处逆境、无人问津的少年皇子而言,竟成了照进深渊的一缕微光,成了他念年念念不忘的执念。
这解释了他为何会在选秀时注意到她,为何会力排众议(或许也并非全然力排众议,其中必有他的算计)将她这个“罪臣之女”留在宫中,甚至给了她超出常理的宽容和……偶尔流露的、超越帝王对妃嫔的复杂情愫。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可这解释,非但没有让慕容雪感到轻松,反而让她的心更加沉重。
这份始于微末的“执念”,是真实的吗?或许是的。至少,在昨夜他卸下心防的那一刻,是真实的。但这份真实,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又能占据多少份量?
他是皇帝。他的首要考量,永远是权力、制衡、江山社稷。对她的这点“不同”,或许存在,但绝不可能凌驾于他的帝王身份和责任之上。今日可以因为这份执念护着她,明日,若利益需要,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她。
就像他对王家的态度。王莽是他的亲舅舅,王家是扶持他登基的重要力量,可一旦王家势力膨胀,威胁皇权,他立刻就能换上另一副面孔,冷冽地筹划着如何打压。亲情尚且如此,何况是她这点源于过去的“旧情”?
慕容雪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殊,更不敢奢望帝王的“真心”。她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能在宫中立足,凭借的是冷静的头脑、谨慎的言行,以及……对慕容家冤案可能存在的利用价值。如今,这份突如其来的“旧情”真相,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打乱了她原本清晰的定位。
她该如何自处?是继续扮演好那个冷静、懂事、可供利用的“合作伙伴”,还是……可以偶尔,在界限之内,流露出一丝属于“慕容雪”本身的情绪?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她强行压下。危险,这太危险了。帝心难测,今日的特别,可能就是明日的催命符。看看这后宫之中,曾经风光无限的王贵妃,如今不也是战战兢兢?还有那些早已湮没在深宫角落的红颜枯骨,哪个不曾有过短暂的“恩宠”?
她不能沉溺,更不能依赖这份虚无缥缈的“旧情”。她必须保持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司马锐的“真言”是一把双刃剑,既让她窥见了一丝可能存在的温情,也让她更深刻地认识到其中的风险。她或许可以借此,在合适的时机,为自己争取更多一点空间,但绝不能被其迷惑,忘了本分和处境。
慕容雪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弥漫整个口腔,让她混沌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
她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每当心绪不宁时,练字能让她平静下来。笔尖蘸饱浓墨,她悬腕,落笔,写下的是一个又一个结构严谨、锋芒内敛的“静”字。
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的纷乱、悸动、不安和那一点点不该有的奢望,都牢牢地镇压在这墨迹之下。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司马锐再未踏足棠梨宫,也未单独召见慕容雪。他仿佛真的将那一夜彻底遗忘,重新变成了那个高踞龙椅、深沉难测的帝王。朝堂之上,关于边关军需、漕运改革的争论愈发激烈,而王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越发引人注目。
慕容雪谨守本分,每日按时去给太后请安,与其他妃嫔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在太后宫中,她偶尔会遇到王贵妃。王瑶华看她的眼神,比以往更加复杂,除了惯有的嫉妒和轻视,似乎还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一丝隐忧?看来,陛下除夕夜宿于棠梨宫的消息,还是刺激到了这位贵妃娘娘。
慕容雪只作不知,言行举止一如既往的谦恭低调。她甚至主动减少了在宫中走动的时间,大部分光阴都消磨在棠梨宫内,不是看书习字,就是打理那几株耐寒的花草,日子过得如同古井无波。
但暗地里,她并未停止活动。通过兄长慕容博暗中铺设的人脉,以及小禄子等心腹宫人,她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外界的消息。她知道,这种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象。司马锐对王家的耐心,似乎正在逐渐消失。
这日午后,慕容雪正临摹着一本帖,锦书从外面进来,神色有些凝重,屏退了左右,低声道:“娘娘,打听到一些消息。”
慕容雪放下笔,抬眼看去:“说。”
“前朝传来风声,陛下似乎对王大将军举荐的漕运督办人选十分不满,在朝会上当众驳了回去。而且,陛下最近频频召见吏部孙尚书和几位御史台的官员,像是在查问什么事情。”锦书的声音压得更低,“还有,咱们安排在宫外的人递来消息,说……说最近有一些生面孔,似乎在暗中打听娘娘您未入宫前的事情,尤其是……几年前在江南老家时的一些琐事。”
慕容雪心中一动。前朝的消息在意料之中,司马锐开始对王家动手是迟早的事。但打听她入宫前的琐事?这倒是有些蹊跷。会是王家的人吗?想找出她的把柄?还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