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黎明拔营
寅时三刻,戈壁滩仍沉浸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只有天边隐约透出一线鱼肚白,如同巨人微睁的惺忪睡眼。晋军大营却已从沉睡中苏醒,不是自然的苏醒,而是被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和严苛的纪律所催醒。
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如同沉睡巨龙的呼吸,一波接着一波,在辽阔的荒原上回荡。这声音穿透了单薄的帐篷壁,也穿透了慕容雪浅薄的睡意。她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浅灰色的眸子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清冷的清醒。昨夜几乎无眠,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直到天色将明才勉强合眼。
帐篷外,人声、马蹄声、金属碰撞声、车辆辚辚声逐渐汇聚成一片嘈杂却有序的交响。胜利的喜悦似乎已经被紧迫的行军命令所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效的肃杀。她能听到军官们简洁有力的口令声,士兵们奔跑时甲叶摩擦的哗啦声,以及驮马不耐烦的响鼻声。
她静静地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没有立刻起身。身下的毛毡还残留着塞外夜间的寒意,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帐篷里弥漫着尘土、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这是战场的气息,也是她过去十几年熟悉的气息,但如今,这气息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过了片刻,帐篷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名穿着晋军普通士卒服色的年轻士兵端着一盆清水和简单的早食走了进来。食物依旧比普通俘虏要好,有面饼、肉干,甚至还有一小碗热汤。士兵放下东西,不敢抬头看她,只是匆匆行了个礼,便又退了出去,仿佛她是某种危险的、或者不祥的存在。
慕容雪起身,就着冷水洗漱。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更加清醒。她慢慢地吃着食物,味同嚼蜡,但强迫自己咽下去。她需要体力,未知的前路需要体力去应对。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射进来时,外面的喧嚣达到了一个高峰。拔营已接近尾声。
这时,帐篷帘再次被掀开,这次进来的是两名身着御前侍卫服饰、佩刀的军官。慕容雪认得他们,正是昨夜守在帐外的那两人。他们的神色比昨夜更加肃穆,眼神锐利,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慕容姑娘,”为首的那名侍卫队长声音平淡无波,“銮驾即将启行,请姑娘准备动身。”
慕容雪放下手中的面饼,用旁边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动作从容,仿佛只是要进行一次寻常的出行。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月白色的骑装——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保持体面的衣物了,虽然沾了尘土,但依旧难掩其质料和剪裁的精致,与她此刻囚徒的身份形成微妙的反差。
“有劳二位。”她微微颔首,声音平静。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保持着一种既像护卫又像押送的姿态,引着慕容雪走出了帐篷。
帐外的景象让慕容雪瞳孔微缩。
庞大的军营已然变样,无数帐篷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扎营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已经整装待发的军队。骑兵们坐在鞍鞯上,战马喷着白色的雾气;步兵们手持长戟,列成整齐的方阵;辎重车辆满载物资,车夫紧紧拉着缰绳。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马粪和金属冷却后的特殊气味。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矗立在中军位置的那支队伍。旌旗招展,密密麻麻,描绘着龙、凤、日月、星辰等皇家图腾,在渐亮的晨光中闪耀着绚丽的色彩。身着明亮铠甲、头盔上插着鲜艳羽毛的仪仗卫士如同雕塑般肃立。被众多侍卫和华丽车驾簇拥在中央的,正是皇帝司马锐那辆由六匹毫无杂色的神骏白马牵引的銮舆。銮舆以金银为饰,宝石点缀,在晨曦中流光溢彩,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皇家威严。
慕容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銮舆前方那个玄色的身影。
司马锐没有坐在车驾里,而是立于车辕之前。他依旧穿着昨日的玄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绣金蟠龙的斗篷,晨风吹动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他没有戴冠,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侧脸线条冷硬,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眼前庞大的军团。尽管隔着一段距离,慕容雪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形却强大的压迫感,那是属于绝对权力掌控者的气场。
他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或许是侍卫的行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视线,越过了众重人群,精准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一瞬间,慕容雪感到呼吸一窒。他的目光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既无胜利者的骄狂,也无对俘虏的轻蔑,只是一种纯粹的、冷静的审视。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即将被纳入收藏的、值得玩味的战利品。
目光一触即分。司马锐很快便转开了视线,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已经就位。他微微抬手,对身旁的将领吩咐了一句什么。
慕容雪则被那两名侍卫引着,走向了队伍中一个特殊的位置——不是与那些被绳索串连、衣衫褴褛的俘虏在一起,也不是在普通的士兵队列中,而是在中军仪仗的后方,紧跟着几辆装载皇室日用物品的副车之后,停着一辆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青帷小车。
这辆车与周围华丽的环境格格不入。车厢以普通的青布覆盖,没有任何装饰,拉车的也只是两匹看起来颇为温顺的驽马。但守在这辆车旁的,却是四名神色格外警惕的御前侍卫,以及一名低眉顺眼的内侍打扮的人。
“慕容姑娘,请上车。”侍卫队长拉开了车帘。
慕容雪沉默地登上马车。车厢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稍好一些,铺着干净的毡垫,设有一个小小的坐榻,角落里甚至摆放着一个燃着银炭的小巧手炉,散发出微微的热量,驱散着清晨戈壁的寒意。坐榻旁还有一个固定的小几,上面放着一壶水和几样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点心。
这种“优待”让她心情复杂。它避免了她在归途中的许多屈辱和艰辛,但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清晰地标示出她“特殊囚徒”的身份——一件被皇帝亲自“圈定”的、需要小心运送的“物品”。
她刚坐稳,车帘便被放下,隔断了外面的视线。紧接着,马车轻轻一晃,开始随着整个队伍缓缓移动。
第二节:车轮滚滚
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巨蟒,开始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雨腥风的土地上蠕动起来。前锋骑兵率先开动,蹄声如雷,扬起漫天黄尘。紧接着是中军,皇帝的銮驾在重重护卫下缓缓前行,华盖旌旗,遮天蔽日。后军则押送着辎重和俘虏,逶迤数里。
慕容雪靠在车厢壁上,听着外面隆隆的车轮声、杂沓的马蹄声、以及风中传来的隐约号令声。她轻轻掀开车窗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熟悉的戈壁景象正在快速后退。那些嶙峋的怪石、枯黄的骆驼刺、远处起伏的沙丘,都是她自幼看惯的风景。空气中弥漫着队伍行进扬起的尘土气息,干燥而呛人。天空是那种塞外特有的、高远而苍凉的蓝色。
故乡,正在身后远去。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仿佛能看到,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那些战死的族人的尸体还未完全冰冷,他们的鲜血渗入干涸的土地,他们的灵魂是否还在风中呜咽?而活着的族人,此刻正被绳索捆绑,步履蹒跚地走在这支胜利之师的队伍末尾,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而她自己,却坐在这相对舒适的车厢里,享受着敌人“恩赐”的温暖点心和炉火。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压制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眼泪是软弱的表现,而软弱,在这个强大的敌人面前,毫无价值,只会招致更彻底的毁灭。
她放下窗帘,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马车不停地颠簸着,这种单调的节奏,反而让她的思绪渐渐沉静下来。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思考那个决定了她和族人生死的男人。
司马锐。
这个名字,在她离开草原之前,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代表着南方那个强大、富庶但也充满未知威胁的帝国。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的说他雄才大略,锐意改革;有的说他性格阴鸷,手段狠辣;也有的说他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但无论哪种传闻,都指向一个事实:他是一个极其强大且难以对付的统治者。
而昨夜短暂的接触,以及今天早上那冷静的一瞥,让她对这位晋帝有了更直观的印象。他年轻,英俊,但那种英俊是冰冷的,带着金属的质感和刀锋的锐利。他的眼神太过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却又将真实的情绪隐藏得极好。他对待她的方式,既不是粗暴的虐待,也不是轻浮的调笑,而是一种……带着审视和计算的冷静安排。
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吗?慕容雪并不完全相信。或许有这方面的因素,但像司马锐这样的帝王,绝不会仅仅为了美色而如此大费周章。她的身份——慕容部最尊贵的公主,或许是他用来安抚或者控制草原各部的一枚棋子?还是他有什么更深层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