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假钞疑云(下)(2 / 2)

朱栋笑了:“大哥,正因如此,才更需以此案立个榜样。大明如今缺什么?缺人才!科举固然是正途,但天下英才,岂能尽入彀中?陈良善画,可设计宝钞;善医,可着书立说;若再有善算、善工、善农者因故犯罪,只要才堪大用、情有可原,何不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这比杀了他们,于国更有益。”

辰时正,武英殿侧殿。

五位重臣分坐两旁,气氛凝重如铁。朱标端坐御案后,朱栋坐在左下首。案上,真假宝钞、陈良供词、家境调查等文书一一摊开。

朱标开门见山:“假钞案已破,伪造者陈良供认不讳。涉案一百贯,假钞大多追回,未造成实际损失。陈良其人,绍兴童生,屡试不第,家贫子病,铤而走险。诸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刑部尚书杨靖率先开口,声音冷硬如铁:“陛下,伪造宝钞乃动摇国本之重罪,按《大明律》当斩立决,家产没官,妻孥流放。此例不可开,否则日后人人效仿,金融必乱。臣请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户部尚书茹太素皱眉:“杨尚书所言固然有理,但此案特殊。一百贯,于国库不过沧海一粟;陈良仿制之精,几可乱真,可见其才;其犯罪动机纯为求生,非贪渎破坏。若一律斩杀,恐失人心。臣以为,可免其死罪,但须终身监禁,家眷不究。”

华盖殿大学士韩宜可抚须沉吟,缓缓道:“老臣以为,此案可作‘情法两尽’之典范。陈良有罪,当罚;其情可悯,当恤;其才可用,当留。吴王殿下‘戴罪立功’之议,老臣深以为然。让其在印钞局效力,既是对其惩罚——终身失去自由,亦是给其生路——凭手艺赎罪养家。如此,天下人当赞陛下仁德,亦知法度威严。”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沉声道:“陛下,臣执掌诏狱,见过无数囚犯。陈良这类,与那些贪官污吏、江洋大盗截然不同。他入狱后,不喊冤不求饶,只反复问家眷安危,可见良知未泯。若能为国所用,确比一刀杀了有价值。”

李炎最后发言,语气平静:“陛下,王爷。属下查证,陈良所供假钞编号,对应的真钞皆已找到持有者——多为官员、商人,真钞并未遗失,只是被陈良见过并默记。换言之,他并未盗窃真钞,纯粹凭记忆仿制。此等过目不忘之能、工笔描摹之技,实属罕见。杀了,确实可惜。”

杨靖脸色微变:“李大人此言,莫非是要为罪犯开脱?过目不忘、工笔了得,便可免死?那要律法何用!”

“杨尚书误会了。”朱栋这时才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无人说要免罪。陈良之罪,必须惩罚。但惩罚的方式,未必只有杀头一种。让他终身在印钞局效力,无旨不得出,每日劳作,受人监管——这难道不是惩罚?甚至比一刀杀了更煎熬,因为他要用余生赎罪,每日面对自己曾经玷污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拿起那张半成品假钞:“诸位请看,这龙纹、这云饰、这字体,与真钞几乎无异。这等人才,若用在正途,能为大明设计出多少精美的宝钞、票据、甚至钱币?杀了他,我们得到一具尸体;留下他,我们得到一个可能让宝钞防伪提升一个档次的人才。孰轻孰重?”

杨靖还要争辩,朱标抬手止住。

“够了。”皇帝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朕意已决。陈良伪造宝钞,本应处斩。但念其情有可原,才堪大用,特旨免死。判其终身监禁于工部印钞局内,专司宝钞设计绘图、成品检验之职,无旨不得出局半步。其家眷,着应天府妥善安置,拨银五十两以资疗养生计。但需明告陈良:此乃戴罪之身,若再有丝毫差错,或设计之物出现纰漏,立斩不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另,朕登基七载,海内渐安,新政初成。可命大明银行筹备发行二十万贯‘乾元纪念宝钞’,面额自一贯至百贯不等,图案需精美大气,寓含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之意。新版防伪更需加强——此事,便让陈良参与设计初稿,也算给他一个将功折罪、施展所长的机会。”

“陛下圣明!”众人齐声道,唯有杨靖嘴唇动了动,最终也躬身领旨。

朱标看向朱栋:“二弟,此事由你督办。陈良入印钞局后,监管规程、设计流程、保密条例,你亲自拟定。朕要此人既能为国所用,又绝无再犯之可能。”

“臣弟领旨。”

巳时三刻,诏狱甲字三号牢房。

牢门打开,李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文书。陈良慌忙起身,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陈良,陛下有旨。”李炎展开一卷黄绫,声音清朗,“尔伪造宝钞,本应处斩。但念尔情有可原,才堪大用,特旨免死。判尔终身监禁于工部印钞局内,专司宝钞设计绘图、成品检验之职,无旨不得出局半步。尔之家眷,朝廷拨银五十两安置疗养。尔需谨记:此乃戴罪之身,若再有丝毫差错,或设计之物出现纰漏,立斩不赦!”

陈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直到李炎又念了一遍,才扑通跪倒,涕泪横流,连连磕头:“罪人……罪人谢陛下天恩!谢王爷恩典!罪臣必肝脑涂地,戴罪立功,绝不负陛下、王爷再造之恩!”

李炎收起圣旨,示意文书上前:“这两位是印钞局的主事,今后负责你的监管与工作安排。收拾一下,即刻移送印钞局。”

“是,是!”陈良胡乱抹去眼泪,忽然想起什么,急切道,“李大人,罪臣的家眷……”

“放心。”李炎难得语气温和,“你妻子林氏、儿子小宝、老母,已由应天府安置在仁济坊附近一处干净小院,有医官定期诊治。你徒弟阿福愿意继续照料,王府每月拨给米粮银钱,足够温饱。待你安定后,或可允许家眷每月探视一次——当然,需在严密监管下。”

陈良再次跪倒,泣不成声。

半个时辰后,一辆密闭的马车驶出诏狱,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驶向工部设在城西的印钞局。陈良坐在车内,透过车窗缝隙看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恍如隔世。

昨日此时,他还是待死的囚犯;今日,他有了生的希望,虽然这生路是戴着枷锁的。

马车驶入印钞局高墙,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陈良被带到一个独立的院落——院内有工作间、卧房、小厨房,一应俱全,但围墙高耸,门口有卫兵把守。

工部主事指着工作间内宽大的画案、齐全的画具、各色颜料纸张,道:“陈先生,今后你便在此工作。每日辰时作,酉时息。膳食有人送来,所需画材列出单子即可。但有几条规矩需牢记:第一,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家眷探视须经批准且有人在场;第二,所有设计稿纸不得带出工作间,废稿需当场焚毁;第三,每日工作内容需详细记录,接受查验。”

陈良肃然躬身:“罪人明白。”

主事又道:“眼下第一个差事,是参与设计‘乾元年纪念宝钞’。陛下要求,此版宝钞需体现登基七载之治绩,含农耕、海贸、军威、文教等元素,龙纹凤章需华丽而不失威严,防伪暗记需巧妙隐藏。这是设计要求详目,你先看看。”

陈良双手接过那卷文书,展开细读。看着那些要求,他沉寂多年的才思忽然如泉水般涌动——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工笔、构图、寓意、细节……

“罪人……必竭尽全力。”

四月底,工部印钞局那间特殊的工作间内,灯火常亮至深夜。

陈良伏在画案前,笔下已有了纪念宝钞的初稿轮廓:正面以紫禁城太和殿为背景,象征皇权稳固;背面则分四角,分别描绘江南水田、海上帆影、边关烽燧、书院讲学,寓意农、商、兵、文并举。中央的龙纹盘旋,龙爪各握谷穗、船锚、剑戟、书卷,细节精妙,气势恢宏。

他画得极其投入,仿佛要将前半生所有的才华、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感恩,都倾注在这方寸纸面上。

偶尔停笔时,他会望向窗外高墙上的天空,想起妻子、儿子、老母。上月阿福获准来探视一次,说小宝的咳喘好了许多,妻子能下床了,老母亲听说他“为朝廷办事”,高兴得直念佛。

“先生,师娘让我告诉您,”阿福当时红着眼圈说,“好好做事,别再犯错。家里一切都好,等您……等您将来。”

将来。这个词,陈良原本以为已经没有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提起笔,在龙睛处细细点染——那里,他设计了一个极微小的暗记:龙睛瞳孔中,藏着一个“恕”字。

宽恕的恕。这既是对自己的警醒,亦是对皇恩的感念。

五月初三,吴王府澄心殿。

朱栋看着呈上来的纪念宝钞设计初稿,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他指着那个“恕”字暗记,对李炎笑道:“这陈良,倒是个妙人。既知罪,又感恩,还将这份心思化入设计中。”

李炎也笑:“王爷,印钞局那边报,陈良工作极其认真,每日作画六个时辰以上,废稿堆了半人高。主事说,他设计的防伪暗记比现有版本复杂数倍,且更隐蔽自然。”

“让他继续。”朱栋将初稿收起,“告诉工部,纪念宝钞的雕版、印刷、发行,一切按计划进行。待宝钞发行那日,让陈良隔着墙,听听市面上的反应——这是对他最好的奖赏。”

“是。”

李炎告退后,朱栋独自走到窗前。暮春的阳光正好,洒在王府花园里,满园新绿,生机盎然。

假钞案至此,算是圆满解决了。没有流血,没有冤屈,还得了一个人才。更重要的是,这个案例将成为大明司法实践中的一个先例——法度威严,但亦存仁恕;惩恶,亦给向善之路。

他想起后世那句话:法律的最高境界,不是惩罚,而是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