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七年四月十八,谷雨第三日。
应天城的天空像是被一块湿漉漉的灰布蒙着,晨起时还见着几缕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到了巳时三刻,便又飘起了牛毛般的细雨,不大,却恼人得很——黏在衣衫上洇出深色的斑块,落在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层油亮的光。
夫子庙前街,“王记炒货店”的油锅正滋啦作响,焦糖混着坚果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勾人。掌柜老王头用长柄铁铲翻动着锅里的栗子,眼角余光瞟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晃悠过来,忙堆起笑脸:“李爷,今儿个得闲?”
李炎揣着手,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靛蓝直裰已沾了层细密的水珠,他却浑不在意,只凑到锅前深吸一口气:“香!老王,来斤糖炒栗子,要刚出锅的。”
“好嘞!”老王头麻利地装袋,过秤,“李爷,二十文。”
李炎摸向怀里——他今日本就是被吴王朱栋轰出来“散心”的,身上没带铜钱,只有些散碎银子和几张宝钞。手指触到一张略硬的纸,顺手抽了出来。
是张五贯面额的大明宝钞。
靛蓝色的底子,正中央竖排印着“大明通行宝钞”六个端庄的楷体大字,中间写着壹贯二字,雾的五爪龙纹,右侧是展翅欲飞的凤凰图案,最下方印着两行小字:“户部监制·大明银行发行”以及“乾元五年印制”。
老王头接过宝钞,笑容未变,却下意识地将纸钞举高了些,对着灰蒙蒙的天光细看。他的目光在宝钞中央的面额数字“伍贯”上停留片刻,又移到下方那串复杂的编号上——“乾元零伍伍零零零壹贰叁柒玖”。编号上,盖着大明银行的骑缝朱红方印,印文是“大明银行钞记”六个篆字。
“李爷,”老王头将宝钞递回,脸上笑容客气却带着几分迟疑,“这票子……忒新了,老汉这摊子小,找不开。您看,要不给点碎银子或者铜钱?”
李炎没接,反而挑眉:“新钞兑不开?老王,你这生意越做越大了,壹贯都找不开了?”
“不是找不开,”老王头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些,“是这票子……龙须处的暗纹,看着有点糊。李爷,您是贵人,许是没留意,咱们这些小本买卖的,眼睛毒着呢。”
李炎心头一跳。
他重新接过宝钞,学老王头的模样对光细看。果然,在龙须与云纹交织处,本该有极细微的“大明”二字暗纹,这张宝钞上虽有,却边缘发虚,像是描摹时手抖了。再看那编号上的银行印章——颜色似乎比记忆中的真钞印章要淡一些,朱砂的质感也不够厚重。
“有点意思。”李炎笑了,摸出一块碎银子扔过去,“那就用这个。这宝钞我留着瞧瞧。”
老王头如释重负,忙接过银子找零,又将热腾腾的栗子包好递上。
李炎拎着纸袋,却不急着走,又晃晃悠悠进了旁边的“翰墨斋”。掌柜是个老学究,正伏案修补一本旧书。李炎挑了支狼毫笔,问价,又掏出那张五贯宝钞。
老学究推了推眼镜,只瞥了一眼,便摇头:“客官,小店不收新出的五贯钞,您要有银钱或小面额宝钞,咱们再谈。”
“为何?”李炎故意问。
“上月城里出了档子事,”老学究压低声音,“南城‘德丰绸缎庄’收了一张十贯新钞,去银行兑时才发现是假的,龙睛处的金色是描的!掌柜的差点挨板子。自那以后,咱们这些老铺子见了新出的大额宝钞,都得掂量掂量。”他指了指李炎手中那张,“您这张,编号倒是规整,可这凤凰尾羽的勾线……真钞该是印制的,一气呵成,您这张,像是画的,有接笔的痕迹。”
李炎不动声色地收起宝钞,换了碎银结账。
走出翰墨斋时,细雨已停,天色却依旧阴沉。他站在街口,看着手中那张看似完美无瑕的宝钞,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老王头这样的炒货摊主、老学究这样的书铺掌柜,都是最精明的生意人,眼力堪比古董行的老师傅。两人不约而同地挑出毛病——虽然理由不同,但结论一致:这张宝钞,有问题。
不是粗制滥造的假货,而是高仿。
高仿到足以骗过普通百姓,却骗不过这些整日与钱钞打交道的老江湖。
李炎不再闲逛,转身拐进一条小巷。七绕八绕,确认无人尾随后,从另一头钻出,雇了辆驴车,直奔大明银行应天总行。
半个时辰后,银行后堂密室。
大明银行应天总行行长沈荣——是银行里的实权人物——捏着那张五贯宝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李大人,这……这假钞仿得实在高明!”沈荣指着宝钞上的几个关键处,“纸张用的是上等桑皮纸,与真钞所用‘江宁官造桑麻纸’有八分相似;墨色是徽州松烟墨加青黛调成,与真钞专用‘御制龙纹墨’色近九成;图案纹样更是几乎一模一样,连户部和银行的印鉴格式都分毫不差!”
“几乎?分毫不差?”李炎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剥着栗子,“那为何两个老掌柜一眼就看出问题?”
沈荣擦了擦汗,从抽屉里取出一沓真钞样本,又拿起一个镶嵌水晶片的铜制“验钞镜”,解释道:“真伪之别,在细微处。李大人请看——”
他将假钞与真钞并排放置,透过验钞镜放大细节:“第一,龙须暗纹。真钞的‘大明’暗纹是雕版压印时一次成型,线条细若发丝却清晰利落;这张假钞的暗纹,是后来用极细的笔描上去的,有笔锋起落痕迹。”
“第二,凤凰尾羽。真钞尾羽七根,每根末梢都有个极小的回钩,钩内藏着一个‘乾’字微雕;假钞只画出了回钩形状,里面是空的。”
“第三,编号印章。”沈荣又换了个角度,“真钞编号是特制钢戳蘸朱砂一次压成,印泥厚重,字口深陷纸中;假钞编号像是先画好再盖印,朱砂浮于纸面,边缘有晕染。您看这‘贰’字,真钞的斜勾有个顿笔,假钞是滑过去的。”
李炎凑近细看,果然如此。他放下栗子,拍了拍手上的糖屑:“这么说,是高手所为。可能看出是何人所造?印书坊的雕版师傅?还是书画名家?”
沈荣苦笑:“雕版师傅善刻不善画,且雕版印刷的图案线条硬朗,与这张手绘的柔润笔触截然不同。书画名家……倒有可能,但能画到这般以假乱真,定是工笔画大家,且对宝钞纹样极熟悉,说不定手头就有真钞反复观摩。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假钞数量似乎不多。”沈荣道,“若是批量伪造,该用雕版,效率高,但线条难免呆板。这张却是纯手绘,每一笔都透着匠人心血。伪造者要么是初犯,不敢大肆印制;要么……就是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李炎沉思片刻,又问:“这张编号‘乾元零伍伍零零零伍贰叁柒玖’,真钞可有记录?”
沈荣立刻翻出一本厚厚的登记册——这是大明银行的核心机密,记录了每批宝钞的印制时间、编号段、发行去向。
他快速查阅,片刻后抬头:“有。这个编号段‘乾元零伍伍零零零壹贰零零壹至乾元零伍伍零零零壹叁零零零’,是乾元五年腊月印制的一批壹贯宝钞,专用于江南各府商税结算。其中贰叁柒玖号这批……”他手指顺着条目下滑,“于乾元六年正月发往应天府衙,作为官员俸禄发放。”
“应天府衙……”李炎眯起眼,“也就是说,这张真钞本该在某个官员手中,如今却被人仿制了假钞,真钞下落不明?”
“恐怕是。”沈荣脸色凝重,“更麻烦的是,既然有这张壹贯假钞流通,难保没有十贯、五十贯甚至百贯的。李大人,此事若传开,恐动摇宝钞信誉啊!”
“所以不能传开。”李炎起身,将假钞仔细收好,“沈掌柜,今日之事,严格保密。银行方面暗中加强宝钞兑换的查验,但不可声张,以免打草惊蛇。我会禀报吴王与陛下,由鹗羽卫和锦衣卫联手侦办。”
“是是是,下官明白!”沈荣连声应道,亲自将李炎送至后门。
未时二刻,吴王府澄心殿。
朱栋刚与工部科学司的人议完铁路延伸的规划,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李炎便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将那张五贯假钞连同沈荣的鉴定结果,一一呈报。
殿内静了片刻,只有窗外细雨敲打芭蕉叶的沙沙声。
“手绘假钞……”朱栋拿起那张宝钞,对着窗光看了许久,忽然笑了,“这贼人倒是个妙人。有这般手艺,去画院当个供奉,或是给书坊画插画,何愁生计?偏要走这条绝路。”
李炎低声道:“王爷,沈荣推测,伪造者可能手头拮据,且对宝钞纹样极熟,说不定……就是官面上的人,或者曾经接触过宝钞印制流程。”
“未必。”朱栋放下宝钞,手指在案几上轻敲,“能接触到真钞的人太多——官员、商人、甚至钱庄伙计。但能画到这个程度的,必须是工笔画功底极深,且心细如发、耐得住性子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清高自许,若不是被逼到绝境,断不会行此下作之事。”
他看向李炎:“你怎么看?”
李炎沉吟道:“属下在回府路上想了想,此案有几点蹊跷:第一,假钞数量似乎不多,否则早该引起市面波动;第二,伪造者只仿壹贯、五贯等小额钞,却不仿五十贯、一百贯的大额钞——是因为风险高,还是因为……他只见过小额真钞?第三,假钞最先在夫子庙一带出现,那里三教九流混杂,最适合试探流通。”
“试探……”朱栋咀嚼着这个词,“所以,这可能是第一次出手,或者规模很小的试探。伪造者心里也没底,想看看自己的‘作品’能否蒙混过关。”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寰宇全图》前,目光落在应天府的位置:“李炎,你说,一个身怀绝技却穷困潦倒的画师,最可能出现在什么地方?”
李炎眼睛一亮:“书画铺子、裱糊店、书院、私塾……或者,医馆药铺?”
“医馆药铺?”朱栋转身。
“是。”李炎道,“属下刚才突然想到,若此人真是为钱所迫,家中很可能有病人——老人、孩童、妻子,久病不愈,耗光家财。他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而看病抓药,正需要大额支出。”
朱栋点头:“有理。立刻去查:第一,应天府内最近半年,可有书画功底极佳却突然穷困潦倒之人,尤其关注家中有人重病者;第二,夫子庙及周边坊市,所有药铺、医馆,近期可有小额宝钞交易记录;第三,让锦衣卫配合,暗查各纸行、墨铺、颜料店,最近有无生面孔大量采购与宝钞用材相似的纸张颜料。”
“属下这就去办!”李炎领命,却又犹豫,“王爷,是否要先禀报陛下?”
朱栋思忖片刻:“假钞案牵涉国本,必须禀报。但眼下线索不明,贸然上奏恐引起朝堂震动。这样,你先去查,我入宫一趟,与皇兄私下通气。记住,动静要小,但下手要准。”
“明白!”
李炎匆匆离去。朱栋唤来长史,吩咐备车驾入宫。
申时初,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朱标刚批完一批奏折,正倚在榻上小憩,听闻朱栋求见,立刻宣入。
兄弟二人屏退左右,朱栋将假钞之事细细道来,又将那张壹贯假钞呈上。
朱标拿着假钞,对着烛火反复观看,越看脸色越沉。
半晌,他重重将假钞拍在案上,怒极反笑:“好,好得很!朕登基七年,整顿吏治、推行新政、开拓海疆,自问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倒好,有人把心思动到宝钞上来了!这是要掘我大明的根啊!”
“大哥息怒。”朱栋劝道,“此案未必是有人蓄意破坏,或许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但无论如何,必须查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朱标深吸几口气,压下怒火:“二弟,你打算如何查?”
“已让李炎去查三条线:可疑画师、药铺交易、材料来源。”朱栋道,“另需锦衣卫配合,暗中监控城内各大钱庄、当铺、绸缎庄等可能流通大额宝钞的场所。但此事不宜声张,以免引起百姓恐慌,挤兑宝钞。”
朱标点头:“准。朕这就密旨毛骧,让他全力配合。此案由你全权督办,必要时可调动应天府衙、刑部人手。朕只要结果——三天之内,朕要见到伪造者跪在朕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