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元年,十一月初五,倭国京都,室町御所。
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如墨,将整座京都紧紧包裹。
湿冷的雾气自鸭川河面升起,弥漫在街町巷弄之间,与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杀机交融,令这座仿唐制而建的都城在寂静中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通往御所的大路已被彻底肃清,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两侧每隔十步便肃立着一名身着繁复仪仗服色、面涂惨白脂粉的倭国卫兵。
他们手持长戟,身形僵硬如同墓前石俑,唯有眼珠在偶尔掠过的火把光芒下,泄露出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与惊惶。
辰时初刻,悠长而沉浑的号角声自远方破雾而来,如同沉睡巨龙的初醒之吟,震荡着京都上空的阴霾。
一支规模精简却气象森严的队伍,出现在朱雀大路的尽头,仿佛一柄缓缓出鞘的利剑,锋芒直指御所核心。
前列是三十六名身着赤色礼袍、手持金瓜、斧钺、旌节的大明礼官与仪卫,步履精准划一,面容肃穆,目光平视,那股源自天朝上国的雍容与威严,瞬间攫住了所有旁观者的心神。
紧随其后的,是八名身材魁梧的力士,合抬一座装饰着金银玉器、覆盖明黄绸缎的紫檀木舆轿,轿中安稳供奉着以九龙环绕紫檀木匣盛装的册封诏书,以及那方象征着郡王权柄、金印玺——用篆体刻“大明敕封倭国郡王之印”,装在紫檀印匣子里,匣子外壳左侧篆刻着大明礼部制、大明乾元元年,右侧篆刻永镇东瀛恪守臣节,背面篆刻奉大明正朔屏藩东海倘有二心天兵立至。
舆轿之后,方是今日真正的主角——大明议政王、天策上将军、吴王朱栋。
他并未安坐于舒适的轿辇之内,而是选择乘骑一匹神骏异常的河西纯白龙驹。
马身通体雪白无杂毛,唯额间一撮赤红,宛如雪地点朱,神异非常。朱栋自身,则身着按亲王最高规制制作的朝会礼服,玄衣纁裳,以金线绣就五爪行龙云纹,腾挪于日月山海之间,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头戴九旒冕冠,以东海珍珠与和田白玉串就的垂旒微微晃动,遮蔽了部分面容,却更显其天潢贵胄的深不可测。他腰佩太上皇朱元璋亲赐的“天策”剑,剑柄镶嵌的宝石在晨曦微光中流转着幽光。
端坐马背之上,脊梁挺直如松,目光透过垂旒平视前方,那自然流露的磅礴气场,仿佛并非一人一骑,而是移动的山岳,承载着整个大明帝国的意志,每一步都踏在京都脆弱的心脉之上。
吴王世子朱同燨,亦身着繁复的世子朝服,骑乘一匹毛色油亮的栗色骏马,紧随父亲侧后方。
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抑制着胸腔内那如奔雷擂鼓般的心跳,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过街道两旁那些深深鞠躬、姿态谦卑到近乎匍匐的倭国官员与卫兵。
他清晰地看到,在某些卫兵因过度用力紧握戟杆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在某些低阶官员低垂的眼帘下快速掠过、又迅速隐藏起来的阴鸷与怨恨。
昨夜父亲于沙盘前的教诲——“面似谦恭,心藏利刃”——此刻有了最直观的印证。
大明倭国总督、鄂国公常遇春之子常升,一身擦得锃亮如镜的明光铠,外罩象征武勋的猩红织金斗篷,骑乘一匹乌骓马,居于朱栋另一侧。
他看似随意地控着缰绳,实则周身肌肉紧绷,感官提升至巅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同蛰伏于丛林中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猛虎
。他所精选的五十名亲卫,以及鹗羽卫指挥使李炎精心安排、混入仪仗队伍的三十二名“天枢卫”精锐,则如众星拱月般散布在核心队伍的前后左右。
他们看似只是在执行常规护卫,实则脚步移动间,已不着痕迹地占据了沿途每一个可能遭受攻击的战术节点,一张以吴王为中心、无形却坚韧无比的护卫网,正随着队伍的行进,向着御所深处悄然收紧。
队伍的最后,是两百名从神策军天枢参将府中百里挑一的悍卒。他们并未穿着笨重的全身甲,而是统一的鸦青色春秋作战常服,外罩轻便却防御力不俗的环臂甲与皮质护肩,头戴标志性的、帽檐微卷的飞碟帽。
他们手中持有的,并非传统的长矛大刀,而是已经装填完毕、雪亮的三棱刺刀已然卡入卡榫的“洪武十六式后膛击发枪”。枪刺如林,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寒芒,他们步伐沉稳如山岳移动,踏地之声沉闷而富有压迫性的韵律,与前方礼乐的雍容华贵形成了奇特的对比,却带来了更为实质、令人心胆俱寒的威慑力。
室町御所正门——巍峨的建礼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
以倭主小仓官恒敦为首,细川满元、山名氏清等倭国核心公卿、实力派大名,皆身着仓促赶制、形制虽仿明式却难掩局促的朝服,按照品级高低,列队于门内广阔的卵石铺地广场之上。
小仓官恒敦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竭力挺直那因长期纵情声色而略显佝偻的身躯,试图在那身过于宽大、金线刺绣略显粗糙的郡王冕服下,维持最后一丝属于“王者”的威严。
然而,他那过于苍白、甚至隐隐发青的脸色,藏在袖中微微颤抖不止的指尖,以及那双深藏在冕旒之后、交织着贪婪野心、刻骨恐惧与孤注一掷疯狂的细长眼睛,却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暴露无遗。
眼见大明吴王仪仗抵达门前,预先安排的雅乐声陡然拔高,试图以最隆重的声响掩盖那无声的杀机。
小仓官恒敦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挤出最为谦卑谄媚的笑容,率领身后众臣,依照事先反复演练了无数遍的礼仪,深深躬身,继而匍匐于地,行那最为恭敬的三拜九叩大礼,声音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用拗口的汉话高呼:
“下国小臣恒敦,率倭国文武,恭迎天朝上国钦差、吴王殿下千岁!殿下躬临鄙邦,如日月之降辉光,草木皆感天恩!”(「下国小臣恒敦、倭国の文武を率い、天朝上国の钦差、吴王殿下千歳を恭迎いたす!殿下の鄙邦に御躬临あらせられますは、日月の辉光を降すが如く、草木すら天恩を感ずるでござる!」)
朱栋缓缓勒住缰绳,白马驻足,前蹄微扬,随即稳稳落下。
他并未立刻理会小仓官等人那伏地不起的叩拜,而是先微微抬首,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整个御所广场的布局。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额头紧贴冰冷地面的倭臣,掠过两侧看似恭敬、实则肌肉紧绷、眼神游移的倭国武士仪仗,最终定格在广场尽头,那座作为主殿、飞檐斗拱却难掩其本质虚弱的紫宸殿。
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仿佛在评估这座异国王宫的风水格局与气运兴衰,又似在透过这些木石结构,确认鹗羽卫早已呈报、并已了然于胸的每一处伏兵暗桩。
这短暂的静默,对于小仓官恒敦及其党羽而言,却漫长得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每一秒,朱栋那沉默的审视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本就紧绷欲断的神经。
终于,朱栋淡然开口,声音不高,却似蕴含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倭主平身,众卿平身。本王奉大明天子乾元皇帝陛下圣谕,特来宣示册封恩典,望尔等谨守臣节,永沐天恩,勿负皇明浩荡。”
“谢殿下千岁隆恩!”小仓官恒敦如蒙大赦,连忙再次将额头重重磕在卵石地面上,这才在内侍几乎是用搀扶的方式下,略显踉跄地站起身。
他自始至终不敢与朱栋那冕旒后的目光对视,低垂着头,侧身引路,声音依旧带着颤音:“请……请殿下移步紫宸殿,册封大典……已准备停当。”
册封典礼的过程,极尽繁琐与庄重。在仿照大明规制、竭力布置得富丽堂皇的紫宸殿内,名贵的香木于鎏金香炉中焚烧,青烟缭绕,礼乐官演奏着悠扬的古调。
朱栋立于殿中主位,代表大明皇帝接受倭国君臣的朝拜,世子朱同燨与总督常升分列左右。
小仓官恒敦则跪在殿中御阶之下,聆听由大明礼部选派、声音洪亮的礼官,朗声宣读那用汉倭两种文字精心书写的册封诏书。
诏书以骈文体写就,辞藻华丽,先回顾了《大明国与倭国王友好互助条约》缔结时的“敦睦邦交”与“互助合作”,继而褒扬了小仓官恒敦“慕义来归”、“忠谨恭顺”、“治邦有方”,正式册封其为“倭郡王”,赐予金印、冕服、冠冕,并再次重申了大明在倭国的驻军、开矿、货币、法权等各项权益。
小仓官恒敦伏地聆听,每当诏书中出现“恭顺”、“慕义”、“忠谨”等字眼时,他的身体便难以自控地微微一颤,仿佛那些词语不是褒奖,而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脊梁之上。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咬住牙关,才能控制住不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失态,才能将那份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屈辱感与炽烈杀意强行压抑下去。
他心中一遍遍疯狂地呐喊:忍耐!再忍耐片刻!待到今夜饯行宴,便是尔等明酋授首、天翻地覆之时!
宣诏完毕,进入最关键的授印环节。朱栋迈步上前,从内侍捧着的紫檀木匣中,亲手取过那方沉甸甸装有篆刻“大明敕封倭国郡王之印”的龟钮金印的印匣子。
当他将金印递向小仓官恒敦时,两人的手指有了瞬间的接触。
小仓官只感到一股冰凉的触感自朱栋指尖传来,并非寻常人的体温,倒像是触摸到了深埋于九幽之下的寒玉,那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剧烈的冷颤,双手一软,几乎要将那象征敕封的金印脱手坠地。
“倭郡王,接印之后,当时刻谨记君臣之分,恪守藩篱之责,抚育黎庶,勿负皇恩浩荡。”朱栋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喜怒,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
“臣……臣恒敦,叩谢天恩!定当……定当恪尽职守,永世效忠大明皇帝陛下,效忠……大明!”
小仓官恒敦几乎是凭借着求生本能,才将这番早已排练纯熟、此刻却字字诛心的效忠之言从牙缝里挤了出来,额角与鼻翼两侧,已布满了细密的、冰冷的汗珠。
繁琐的册封大典,终于在一种表面庄重和谐、内里暗流汹涌到几乎要冲破堤坝的气氛中,宣告结束。
时近正午,按照预定日程,小仓官恒敦强压下心中的惊悸与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脸上堆起略显僵硬的笑容,趋前躬身,邀请朱栋及大明使团主要成员,移步至御所内最为宏丽的殿宇——丰乐殿,参加盛大的庆祝宴会。此宴名为“践行”,实则为“鸿门”杀局拉开最终的血色帷幕。
与此同时,京都城内,雷霆清洗已然发动。
就在册封队伍进入御所、注意力被大典吸引之后不久,一队约三百人的倭国武士,身着便于行动的深色阵羽织,手持磨得雪亮的太刀、长枪,甚至部分人携带着秘密仿制的老旧火铳,在一名脸上带有蜈蚣般狰狞刀疤的将领带领下,试图按照原定计划,秘密靠近并突袭他们认为此时守卫相对空虚的大明总督府,制造混乱,挟持人质,或至少吸引明军注意力。
然而,当他们刚刚悄无声息地潜入总督府所在街巷的入口,迎接他们的,不是预想中的松懈,而是来自两侧屋顶、半掩的窗棂后骤然爆发的、如同疾风骤雨般密集的枪声!
“砰砰砰砰——!”
洪武十六式后膛击发枪那特有的、清脆而连贯的爆鸣声,瞬间撕裂了京都午间的虚假宁静。
燧石击发,引燃定装火药,铅弹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旋转出膛,带着死亡的尖啸,精准地射入毫无防备的倭国武士队列之中。
冲在最前面的武士,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面门瞬间爆开一团团刺目的血花。他们赖以自豪的、以竹木皮革复合制成的胴具(胸甲),在如此近的距离内,面对新式击发枪的铅弹,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易地撕裂、穿透。
他们脸上冲锋时的狰狞与狂热尚未褪去,便已转化为极致的惊愕与痛苦,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如同被砍倒的稻草般接连栽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敌袭!有埋伏!结阵!快结阵!”(「敌袭!伏兵あり!阵を组め!早く阵を组め!」)带队的那名刀疤将领惊骇欲绝,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指挥陷入混乱的队伍结成防御阵型,或者发起决死冲锋,拉近距离进行他们擅长的白刃战。
但明军的火力密度与射击速度,远超他们最坏的想象。
第一轮精准的齐射过后,训练有素的神策军士兵并未给倭人任何喘息重整的机会,迅速进行熟练的后膛装填——取出纸包定装弹药,咬破,倒入火药,塞入弹丸,用通条压实,动作流畅迅捷,如同机械般精准。
不过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第二轮、第三轮齐射便已接踵而至!铅弹组成的金属风暴,毫不留情地横扫街巷,肆意收割着生命。
狭窄的街巷,此刻成了死亡的走廊,倭国武士赖以成名、引以为傲的个人武勇与精妙刀术,在明军绝对的火力优势与严谨的战术配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毫无用武之地。
“掷弹队,前方三十步,覆盖掷弹!”一名隐藏在屋顶、身着大尉军服的神策军指挥官,冷静地通过手中一面小三角旗发出指令。
霎时间,数十枚黑乎乎、拳头大小、尾部引信冒着嗤嗤白烟的铁疙瘩——格物司根据吴王提示理念研发、虽仍显粗糙但威力已相当可观的“乾元一式”手榴弹,从两侧屋顶被奋力掷下,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准确地落入试图依托街角、门廊负隅顽抗的、倭人最密集的区域。
“轰!轰!轰!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火光迸射,破片如同死亡的镰刀般四散飞溅,浓烈的硝烟混合着血腥味与尘土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街巷。
残肢断臂伴随着凄厉的惨叫被抛上半空,倭人本就摇摇欲坠的抵抗意志,在这宛如天罚般的爆炸声中彻底崩溃。
“魔鬼!他们是魔鬼!”(「鬼だ!彼らは鬼だ!」)
“撤退!快撤退!”(「退却!速やかに退却せよ!」)
幸存者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上级的命令和武士的尊严,如同炸窝的蚂蚁般,哭嚎着向后亡命逃窜。
然而,他们的退路早已被不知何时悄然运动到位、封锁了巷口的另一支明军小分队堵死。雪亮的刺刀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
战斗,或者说屠杀,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支被寄予厚望、用于城内起事的倭国“精锐”,便已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鲜血浸透了青石板铺就的街面,汇聚成涓涓细流,流入道旁的排水沟渠,浓烈的血腥气与刺鼻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久久不散。
类似的清洗场景,在京都城内多处预先侦知的战略要地、倭国武装力量秘密集结点几乎同时上演。
鹗羽卫“隼眼所”与“鹰隼所”凭借其无孔不入的渗透和超越时代的侦察理念,早已将倭人的兵力调动、埋伏地点、首领身份摸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