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大明皇三代(1 / 2)

漠北的风,带着砂砾的粗粝和深秋的寒意,呼啸着掠过苍茫的原野。

天空是高远而冷酷的湛蓝,几缕薄云被拉扯成丝絮状,更添了几分萧瑟。

与应天府的精巧温润、甚至与北平府的雄浑规整都截然不同,这片土地自有一股原始、蛮荒而又危机四伏的气息。

朱同燧深吸了一口这冷冽的空气,胸膛间却仿佛有团火在烧。他勒住战马,目光如电,扫视着前方一片狼藉的废墟。

这里原本是一个小型驿站,大明势力深入漠北的毛细血管末梢,负责传递军情、接待信使、为小型商队提供短暂庇护。

而如今,只剩下几段焦黑的土墙,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燃烧后的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殿下,李世子,查看过了。”

一名身着漠北都司的哨官快步走来,脸色凝重,向并辔而立的朱同燧和李景龙行礼汇报,“驿站……无一生还。看痕迹,是昨夜后半夜动的手,手法狠辣,财物被劫掠一空,尸首……大多残缺,被随意丢弃在后方的土坑里,只是草草掩埋了一层浮土。”

朱同燧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向那片废墟。

李景龙紧随其后,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也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倾倒的辕门、地上杂乱的马蹄印,明显刻意处理过,但仍能看出并非单一马队,还有墙壁上某些不自然的劈砍痕迹。

“这是第几起了?”

朱同燧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他们这支由燕王增派精锐和王府神策军亲卫营、曹国公府护卫混编的过千人巡逻队,奉命巡查这条连接漠北与西域的传统商路近端,短短七八日,这已是发现的第三起惨案。

前两次是小型商队被屠戮,这次更是直接袭击了官方驿站!这是在公然挑衅大明的权威!

“回殿下,明确确认的,是本月第四起。失踪的商队,据巡抚衙门统计,已有五支以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哨官低声回答。

李景龙蹲下身,从焦黑的瓦砾中捡起一块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它不同于明军制式的军器,也不同于蒙古人常用的弯刀。这块碎片弧度更大,刀身更窄,材质似乎也略有不同,锻造工艺带着一种异域的精细感,刀刃处还残留着些许暗褐色的血迹。

“同燧,你看这个。”

李景龙将碎片递过去,“不像蒙古人的手艺,更不像咱们的。倒有些像……”他沉吟了一下,“波斯,或者更西边传来的东西。”

朱同燧接过碎片,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和粗糙的边缘,眉头紧锁:“西边……帖木儿帝国?”他想起离开北平时,燕王叔父和父王密信中都曾提及,西方那个庞大的帝国,对东方的野心从未熄灭,暗中支持“西汗国”和“苍狼会”,提供火器,搅动风云。

“有可能。”李景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劫掠商队,袭击驿站,截断商路……这不仅是为了钱财。这是在制造恐慌,削弱朝廷对漠北的控制,试探我们的反应。这碎片,或许是故意留下混淆视听,也或许……是动手的人本身成分复杂。”

朱同燧将碎片紧紧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属硌得他生疼。他抬头望向西北方,那是商路延伸的方向,也是父王朱栋坐镇的神策军天枢卫主力活动的区域。“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必须查清楚!立刻点齐人马,沿着马蹄印追!”

这一声令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冲动和急于证明自己的渴望。他身边的王府护卫队长,一位跟随吴王朱栋多年的老校尉,闻言微微蹙眉,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冷静。贼人行事周密,马蹄印杂乱且经过处理,方向难辨,盲目追击,恐中埋伏,或徒劳无功。是否先固守此地,详细勘查,并将情报迅速上报?”

朱同燧一愣,脸上闪过一丝被忤逆的不快,但看着老校尉沉稳而坚定的目光,又想起离北平时燕王和父王密信的“多听、多看、多思,慎言,慎行”的嘱咐,发热的头脑稍稍冷却。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命令确实过于鲁莽。

李景龙也适时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同燧,卫队长所言极是。我们此行的首要任务是巡查与示警,而非孤军深入剿匪。当务之急,是将此重大发现和物证,尽快呈报上去,由抚台大人和吴王叔定夺。”他特意强调了“吴王殿下”,意在提醒朱同燧,不可越权行事。

朱同燧深吸一口气,压下立刻提兵追剿的冲动,点了点头。他性格刚烈,但不蠢,下属和同伴的提醒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稚嫩和职责边界。

“是我心急了。就依景龙表哥和卫队长所言。传令,收敛遇难者遗骨,仔细勘验现场,寻找任何可疑线索!特别是关于这种弯刀的!同时,将此地情况,连同这碎片,详细记录,通过鹗羽卫的渠道,急报漠北巡抚衙门,并……抄送父王大营!”

命令修正后,队伍立刻行动起来。朱同燧看着忙碌的兵士,又看了看手中那奇特的弯刀碎片,心中那股躁动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只是多了一份沉静。

漠北,果然如师长和父王所言,绝非坦途。这里的敌人,不仅凶残,而且狡猾。而自己,需要学习的还很多。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辽东,辽阳城。

辽东都司的节堂内,气氛庄重而略带紧张。上首主位空悬,其下左右分别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威毅的老者,正是奉旨巡视军务、协助燕王督练北平、辽东、岭北军务的魏国公徐达,以及辽东巡抚并其三司官员。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坐在徐达下首,一身藏青色圆领袍,虽面容稚嫩,却神情沉静、腰背挺直的皇太孙朱雄英。

他们正在听取辽东都指挥使关于近期女真各部动态及屯田事宜的汇报。

“……建州女真首领阿哈出,近来与野人女真部接触频繁,虽表面上仍遵从朝廷号令,但其所部青壮操练日益加紧,所需铁器、粮秣数量也超出往常。至于屯田,开原、铁岭卫一带新垦土地,因今岁夏汛,冲毁沟渠多处,收成恐不及预期,军户怨言渐起……”

朱雄英安静地听着,手中一支小楷狼毫,不时在面前的宣纸本子上记录下几个关键词。他的笔记并非简单誊录,而是分门别类,如“部族动向”、“军备”、“民生”、“困难”,条理清晰。

待都指挥使汇报完毕,巡抚补充了几句关于流民安置的困难后,徐达并未立刻发言,而是将目光转向朱雄英,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太孙殿下,对此番情势,有何看法?”

节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年仅十一岁的皇太孙身上。有人好奇,有人审视,也有人带着一丝不以为然,觉得魏国公此举未免过于抬举孩童。

朱雄英放下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稳定,并未因众人的注视而慌乱。他先向徐达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向都指挥使和巡抚,声音清朗:

“孤年少识浅,姑妄言之,若有不当之处,请魏国公与诸位大人指正。”

谦逊的开场后,他的话语逐渐展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缜密:

“关于建州女真阿哈出部,其加强操练、索要物资,动机无非二者:一为自保,震慑周边不服部落;二为野心,蓄积力量以图他日。然其究竟是其一还是其二,或兼而有之,需更多佐证。孤观其历年记录,去岁贡马数量与质量均优于往年,且其子释加奴年初曾入麟趾学宫旁听,似有向化之心。可否由此着手,一方面,由巡抚衙门派遣干员,以赏赐、抚慰为名,实地探查其部真实情形与库存;另一方面,请都司暗中加强对野人女真等与其接触部落的监控,厘清其联络的真实目的?若其只为自保,则朝廷可适当满足其部分合理需求,施恩以结其心;若存异志,则需早做防范,甚至可考虑扶持其敌对部落,以分其势。”

他顿了顿,看向巡抚:“至于屯田水患,孤查阅过往卷宗,辽东夏季汛情并非偶发。单纯修复冲毁沟渠,恐来年依旧。可否请教工部水司官员,或征召民间擅长水利之匠人,勘察地形,设计更耐冲刷的石砌或三合土沟渠?所需钱粮,或可从朝廷专项拨款,或可推进‘以商养兵’之策,鼓励商贾参与,许其未来数年优先采购屯田所出粮食为报?此外,被冲毁田地的军户,当下生计艰难,是否可由官仓借贷口粮,助其度过今冬明春,待来年收成后再行归还,以免生变?”

一番话语,不急不缓,条理分明,既指出了问题关键,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初步解决方案,尤其将部族动态与民生疾苦联系起来考虑,体现了超越年龄的政治洞察力和务实精神。

节堂内一时安静下来。几位原本带着审视目光的官员,脸上也露出了惊讶和思索的神情。徐达抚须的手微微停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然而,徐达并未立刻肯定,而是缓缓问道:“殿下思虑周详,老夫甚慰。不过,殿下可知,若依此策,派遣使者探查阿哈出部,此人素来狡黠多疑,使者人选若不当,非但不能探得实情,反可能打草惊蛇,甚至为其所乘,借机提出更多非分要求?又如,兴修水利,鼓励商贾,钱粮调动、匠役征发、与地方士绅商贾协调,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一纸文书便可推行。殿下可知其中之难?”

朱雄英闻言,并未露出被质疑的窘迫,反而认真思考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虽然提出了方向,但在具体执行层面,考虑得确实不够细致深入,低估了人事和实务的复杂性。这正是在深宫和学宫中难以学到的经验。

他诚恳地回答:“魏国公教诲的是。是孤想得简单了。使者人选,需得老成持重、熟悉女真事务、且能言善辩者,并需授予临机决断之权。兴修水利,更需得力干吏统筹,明确权责,制定详细章程,并加强监察,防止贪墨与扰民。此事……还需抚台与都司各位大人群策群力,拟定万全之策,孤当从中学习,绝不敢妄加干涉。”

这番回答,既承认了自己的不足,表现出了虚心受教的态度,又明确了自身“学习”而非“指挥”的定位,让在座官员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了。

徐达这才露出真正的笑容,声音洪亮:“太孙殿下天资聪颖,更难得勤勉务实、从善如流,假以时日,必为明君。便依殿下方才所言之大略,尔等下去仔细议定详尽章程,务必考虑周全,再行施行。”

“是!”都指挥使和巡抚连忙躬身领命,再看朱雄英时,目光中已多了几分真正的敬重与亲近。

朱雄英面色平静,再次执笔,在笔记本上“部族动向”和“民生”两项后面,各画了一个小小的圈,又在旁边加注了“人选”、“细则”等字样。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辽东局势复杂,需要在实践中不断学习和调整。但第一次参与核心军政务讨论,便能提出被魏国公采纳的建议,并得到长辈切中要害的指点,无疑给了他巨大的信心和明确的学习方向。

他仿佛能看到,祖父和父亲那期待的目光,正在这北疆的天空中注视着他。

漠南,归化城。

此城乃前元旧城,经大明改建,已成为漠南蒙古诸部与内地商贸往来的核心枢纽。

城内街道宽阔,商铺林立,驼队、马帮络绎不绝,蒙语、汉语、甚至些许西域口音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吴王世子朱同燨并未住在都司衙门安排的奢华馆驿,而是在城西租下了一个带大院落的旧式蒙古贵族府邸。

院中,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货物样本——来自江南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山西的铁锅、砖茶,也有草原上的皮草、羊毛、奶制品,甚至还有几袋他沿途收集的土豆和玉米种子。

此刻,他正与几位精通数算和经济之道的麟趾学宫同窗,以及漠南巡抚衙门负责互市的主事、几位有信誉的大商人和吴王府瑞恒昌漠南分号掌柜,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木桌旁。桌上铺着厚厚的账册和地图。

“……王掌柜,您看,从山西运砖茶至此,陆路损耗、人工、关卡税厘,成本已占售价四成有余。若能将部分砖茶制作工序前移至大同,利用当地煤炭与黏土,就地烧制,再通过改良的四轮马车运输,学生初步核算,成本至少可降两成。”

朱同燨指着账册上的一串数字,侃侃而谈。他面容俊秀,眼神灵动,语速不快,但逻辑极其清晰。

那位瑞恒昌漠南分号王掌柜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朱同燨推演的计算过程,半晌才一拍大腿:“妙啊!世子殿下此法,真乃点石成金!只是这在大同设窑,官府许可、匠人招募……”

“此事我已与巡抚衙门李主事初步商议过。”朱同燨看向那位官员,语气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认为事情本该如此顺利的笃定,“李主事,朝廷鼓励边贸,若此举能降低茶价,促进互市,使蒙古各部更依赖我朝物资,于边陲安定大有裨益。巡抚衙门可否行文大同府,予以协调,甚至给予初设窑场一定的税赋减免?”

李主事捻着胡须,沉吟道:“殿下所言确有道理。下官回去便禀明抚台大人,应无大碍。只是这品质把控、与地方官府具体对接、以及可能触及原有茶商利益引发的反弹……”

朱同燨微微蹙眉,他更专注于技术和模式本身,对这些盘根错节的人情世故和利益牵扯考虑得并不周全。“品质可由匠头监督,格物科协助改良。至于原有茶商……若其也能参与新窑,利益共享,或可化解?”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聆听的吴王府长史,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道:“世子殿下奇思妙想,利国利民,老臣佩服。然则,李主事所虑甚是。大同府非是漠南巡抚直辖,公文往来,协调不易,其中或有推诿拖延。再者,边贸茶引,牵涉众多晋商巨贾,其利益网络盘根错节,骤然改制,恐生事端。依老臣浅见,此事不妨循序渐进。可先择一两家信誉良好、且有志开拓之商号,与我们瑞恒昌合作,在大同试办一小窑,产品专供漠南特定部落,检验成效,积累经验,疏通关节。待时机成熟,再图推广。如此,阻力小,成效可见,亦不致动摇大局。”

长史的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朱同燨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复杂的政务和商业博弈想得过于简单化了,忽略了执行层面的重重阻碍。光有好的想法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