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巡抚方克勤遇刺身亡,血书“黄金”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洪武十六年春日的应天城炸响。
朝野震动,舆情汹涌。堂堂从二品封疆大吏,天子钦差,竟在新设的漠北布政使司腹地,于官道之上被悍匪袭杀!
这已非寻常的边患治安案件,而是对大明帝国统治权威的公然挑衅,其性质之恶劣,影响之深远,自北元覆灭以来,前所未有。
紫禁城,奉天殿。
早朝的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文武百官分立两侧,屏息垂首,无人敢轻易发出声响。御座之上,洪武皇帝朱元璋面沉如水,那双阅尽沧桑、洞察世情的眼眸中,此刻燃烧着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他没有拍案而起,也没有厉声咆哮,但那无声的威压,却比任何暴风骤雨都更令人胆寒。
“……漠北巡抚方克勤,忠勤体国,抚边有功,今竟为宵小所害,殁于王事,咱心……甚痛!”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那一声“咱”,带着沛然莫御的帝王之怒,更显亲力亲为的震恸。
“北疆新定,咱屡怀柔抚,望其民安业乐,永息干戈。然,总有冥顽不灵之徒,负隅顽抗,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视朝廷法度为何物?视咱之恩威为何物?!”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皇帝冰冷的声音在回荡。
“方克勤不能白死!漠北的太平,必须维系!此番,不仅要缉拿凶徒,以正典刑!更要借此契机,整饬北疆四布政使司之政务、军务,肃清奸宄,巩固边防,使朝廷新政,畅行无阻!”
他的目光扫过丹陛之下的太子朱标和立于武臣班首的吴王朱栋,最终定格在朱栋身上。
“吴王朱栋!”
“儿臣在!”朱栋踏步出班,躬身应道。他今日未着亲王龙袍,仅穿官服,但身姿挺拔,气度沉凝,与这肃杀朝堂的气氛浑然一体。
“咱命你,代天巡狩,授北疆新设四省总督总览北疆四布政使司及所属都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一切军政要务!赐王命旗牌,可行便宜之权!所至之处,如咱亲临!”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首要之事,查明方克勤遇害真相,剿灭匪类,稳定漠北局势!其次,巡察四地新政推行、民生吏治、军备防务,若有怠政、渎职、不法者,无论官职高低,三司主官,皆可先斩后奏!”
“儿臣,领旨!”朱栋深深一揖,声音铿锵。他明白,这道旨意不仅赋予了他极大的权力,更将北疆此刻所有的矛盾、风险和重任,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朱元璋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太子朱标:“太子。”
“儿臣在。”
“吴王北巡期间,他所领朝廷政务,由你与议政处协同处置。一应关于北巡事宜,枢机堂、五军都督府、各相关部衙,须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儿臣遵旨!”朱标沉稳应下。他看向身旁的朱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兄弟间的信任与支持。
朝会之后,具体的筹备工作迅速展开。吴王府亲卫营三千精锐即刻整装,作为巡边仪仗与核心护卫。
鹗羽卫、神策军系统率先动了起来,无数的指令和信息通过不同的渠道,流向北方。
神策军都督同知朱文正持吴王钧令,奔赴湖广都司,调动已分批秘密集结于湖广陕西交界处的神策军天枢卫一万精锐,以“剿匪演练”为名,经陕西都司辖区,北上进入漠南、漠北地带,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并护卫吴王巡边安全。
而在朝廷明面上,关于新任漠北巡抚的人选,也经过朱元璋、朱标以及议政处的紧急磋商,迅速敲定。
同时,前往辽东、岭北、漠南、漠北四大布政使司的使者,也携带着朝廷诏令,快马加鞭,奔赴各地,命令四位巡抚即刻动身,前往北平府,等候觐见代天巡狩的吴王殿下,禀报地方情形。
……
十数日后,北平,燕王府。
此地虽非国都,但作为北方军事重镇,燕王朱棣就藩多年,苦心经营,燕王府是朱元璋特许,在原北平元皇宫的基础上修建的,规制宏伟,气象森严,仅次于京城吴王府。
如今被选为吴王朱栋此次北巡的第一个重要议事地点,更添了几分紧张与肃穆。
王府承运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春寒的最后一缕凉意。朱栋端坐于主位之上,并未穿着戎装,而是一身玄色绣金蟠龙常服,更显利落与威势。
鹗羽卫指挥使李炎、神策军亲卫营统领卫国公世子邓镇分立两侧。殿外,吴王亲卫营士卒按刀肃立,杀气内敛,却无形中加重了现场的威压氛围。
下首,四位封疆大吏已然到齐,分坐左右。这四人,便是如今大明帝国在北疆最前沿的四位行政长官,各自掌管着一片广袤而情况迥异的土地,其下设有分管民政财政的承宣布政使司、分管刑名监察的提刑按察使司、分管军事卫所的都指挥使司,三司并立,互不统属,而巡抚则总揽协调,权责极重。
左手第一位,是辽东巡抚张昺。他年约四旬,面容被辽东的海风与苦寒侵蚀得略显粗糙,但眼神坚毅,身形魁梧,带着一股武人般的硬朗气质。辽东布政使司设立最晚,但直面朝鲜、女真各部,且气候严寒,开发最艰。
第二位,是岭北巡抚铁铉。此人年纪最轻,不过三十出头,面容清癯,目光锐利,透着读书人的执拗与刚正。岭北路途最为遥远,深入漠北,治所和宁府,民族成分复杂,控制难度极大。
右手第一位,是漠南巡抚卓敬。他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富态,未语先带三分笑,看似一团和气,但眼神流转间,自有精明算计。漠南地处南北要冲,蒙汉杂处,贸易往来频繁,情况最为复杂。
第二位,则是新任的漠北巡抚,韩宜可。他原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太子庶出三子朱允熙和三女朱月澄的外祖父,以敢言直谏、不畏权贵着称,年近五旬,双鬓已染微霜,但腰杆挺得笔直,眉宇间一股凛然正气。方克勤血案未破,漠北暗流涌动,他临危受命,可谓奉命于危难之间。
此外,作为此地主人,燕王朱棣亦在一旁设座相陪。他身着亲王袍,气度雍容,虽面带微笑,但那双与朱元璋颇有几分相似的眸子里,却深藏着审视与考量。
魏国公徐达,因督练北疆军务,此刻也恰在北平,受邀列席会议,他沉稳如山,静坐不语,自有一股沙场宿将的威仪。
会议伊始,朱栋并未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声音沉稳:“诸位,父皇心系北疆,特命本王代天巡狩。方巡抚不幸罹难,朝廷震悼,亦深感北地情势之复杂。今日召见四位,便是要亲耳听听,尔等治下之政务、军务、民情,有何成效,又有何难处?承宣布政、提刑按察、都指挥使三司,若有协调不畅之处,亦可直言。不必讳言,畅所欲言即可。”
他目光首先投向辽东巡抚张昺:“张巡抚,辽东苦寒,开辟最难,你先说说。”
张昺似乎早有准备,闻言拱手,声音洪亮:“回禀吴王殿下!辽东虽苦,然仰赖陛下天威,朝廷支持,如今辽阳、广宁、沈阳等八府一直隶州,框架已立,流民安置、军屯民垦皆有章法。去岁开垦荒地三十万余亩,新增入籍民户五万七千有余。境内女真、高丽遗民,大多安分,授以田亩,编户齐民,亦渐次归化。尤其得益于洪武初年便推广的土豆、玉米、红薯等高产作物,虽不能完全自给,但民间饥馑已大为缓解,此乃陛下圣德,活民无数。”
他顿了顿,眉头微皱,话锋一转:“然,辽东之难,首在气候。酷寒漫长,作物生长期短,粮食至今难以完全自给,仍需关内大量调运,耗费巨大。其次,境内山林广袤,仍有不服王化之生女真部落,时常劫掠边民,小股冲突不断,都指挥使司虽屡次清剿,然其依仗地利,难以根除。加之与朝鲜接壤,边贸虽开,然对方时怀戒心,摩擦偶有发生。再次,便是人口!汉民稀少,劳力不足,诸多工坊、矿场难以兴办。臣恳请朝廷,能继续加大移民实边之力度,并调拨更多农具、粮种,若能仿效内地,于辽东亦设立大明银行分行,稳定钱法,促进商贸,则善莫大焉。提刑按察使司亦报,新附之地,法司建设滞后,刑名讼狱积压甚多。”
张昺所言,条理清晰,困难实在,诉求明确,核心便是要人、要粮、要钱、强法司,夯实根基。
朱栋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岭北巡抚铁铉:“铁巡抚,岭北路远,控驭不易,你那边情形如何?”
铁铉神情严肃,起身拱手,声音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锐气:“殿下!岭北四府,地广人稀,纵横数千里,户籍统计尚且未能周全。和宁府,蒙古贵胄遗老潜藏,心怀异志者不乏其人。虽设府县,然政令出了府城,效力便大打折扣。各部落首领,阳奉阴违者众,承宣布政使司征税、推行社学,阻力重重。提刑按察使司形同虚设,难以有效监察地方豪酋。都指挥使司兵力分散,应对大规模叛乱或显不足。”
他言辞犀利,直指核心问题:“臣以为,岭北之患,不在外而在内!在于旧元势力盘根错节,在于朝廷恩威未能深入草根!如今治理,过于依赖当地归附首领,彼等首鼠两端,难以尽信。方巡抚之血案,便是一记警钟!臣请殿下明察,岭北、漠北等地,当以强力震慑为先!宜增派驻军,强化神策分司及鹗羽卫力量,对心怀叵测之部落,当以雷霆手段打击,使其知朝廷法度之严!而非一味怀柔,徒耗钱粮,反养痈成患!土豆、玉米于此地推广亦缓,盖因牧民习性难改,更需强力推行定耕定居!”
铁铉的发言,与张昺的务实诉求形成了鲜明对比,更强调武力震慑和内部清理,隐隐指向了对现行怀柔政策的质疑。他提及阿鲁台,更是让在场知晓内情如李炎、朱栋者,心中微动。
燕王朱棣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铁铉的激进并不完全认同,但并未出声。魏国公徐达则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