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街市上虽仍有贩夫走卒往来,漕运码头依旧船只如织,但那无声流动的暗涌,却比往日更加湍急。
鹗羽卫与锦衣卫的缇骑,便装混杂于市井,目光如隼,尤其在齐王府周边以及那家名为“清雅斋”的笔墨铺子附近,几乎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罗网节点之上。
太子朱标多日来的耐心布局与精准调度,终于迎来了破晓前的收获。
首先取得突破的,正是对“清雅斋”的监控。几名鹗羽卫的资深暗哨,化装成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连续数日在“清雅斋”附近徘徊,时而驻足观看门前张贴的时文,时而进入店内询问笔墨价钱,举止自然,毫无破绽。
一次“偶然”的机会,铺子里一名年轻小伙计正费力搬运一箱沉重的宣纸,这“书生”适时上前搭手相助。
就在这一搬一放之间,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后堂账房半开的门扉内,桌案上放置的一本账册封面——那上面的暗纹装饰,竟与之前密信残片上那个模糊难辨的花卉印鉴,在形态韵律上有着惊人的神似!
几乎与此同时,李炎亲自指挥的另一路“隼眼”精锐,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轮番盯梢,终于成功跟定了那名与齐王府采买管事在土地庙接头的“菜农”。
此人极其狡猾,多次变换路线,混迹于清晨的菜市人流,最终却潜入了一处位于城南秦淮河畔、门庭冷落的僻静宅院。
鹗羽卫动用内部档案与民间线报交叉核查,发现这处宅院名义上的主人,竟是一名早已致仕多年、近乎被人遗忘的前元工部旧吏。
深入挖掘其家族脉络,发现其与宫中定达妃的娘家,竟存在着一层隐秘而悠远的姻亲关联!
事不宜迟,鹗羽卫的潜入高手当夜便冒险行动,凭借高超的技艺悄无声息地进入宅院,在其书房暗格后的密室中。
不仅发现了与“清雅斋”账册封面暗纹几乎一致的花卉印鉴实物——一枚雕刻精美、用鸡血石制成的私章,更查获了数封尚未送出的密信!
信文使用了更为复杂的替换密码,但格物工技司与数算学院的破译专家连夜奋战,凭借之前积累的经验,竟从中迅速辨识出“吴王”、“弩机”、“牵机”、“北平”等数个关键词,其内容直指刺杀核心!
也就在这个紧张关头,潜伏于齐王府内部的那枚关键棋子,冒着身份暴露、即刻殒命的巨大风险,传出了一条至关重要的口信。
齐王朱榑近日情绪极其不稳,常在书房内无故斥责近侍,摔砸器物,更于前日深夜,秘密会见了一名自称来自扬州、经营古玩生意的商人。
内线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大致描绘了那名商人的体貌特征——面白微须,左眉角有一浅疤,并隐约听到齐王在与对方密谈时,语气焦灼地提到了“浙江之事必须拖延”、“若事不可为……某些人亦可舍弃”等决绝之语。
所有的线索,之前还如雾中散星,此刻却被朱标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头脑,以及其麾下高效运转的情报网络,迅速而精准地串联了起来,勾勒出一幅惊人的阴谋图景!
齐王朱榑,这个平日看似怯懦无争的八弟,竟利用其母妃家族残留的人脉资源,暗中编织了一张囊括前元遗留下的匠户势力、因新政而利益受损的江南豪强势家、乃至被渗透收买的军中中层武官在内的庞大黑网!
“清雅斋”是其传递消息、周转指令的情报节点;城南那座僻静宅院是其藏匿罪证、密会核心成员的巢穴之一。
而浙江骤然爆发的针对新政官员的袭击与流言,以及北平边关那批刻意留下太原军器局烙印的军械,皆是他为了扰乱朝廷侦查视线、挑起兄弟猜忌、甚至意图引发内乱而精心策划的毒计!
其最终目标,显然是刺杀新政的灵魂人物吴王朱栋,进而动摇国本,乱中取利,其野心所向,或许早已触及了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动机、间接人证、多项物证、合乎逻辑的行动链条……几乎已构成了一条完整而清晰的证据链!
朱标凝视着案头那份汇集了各方心血的情报汇总,脸上并无半分水落石出的喜悦,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此乃皇室最大的悲剧,亦是父皇心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
然则,事已至此,为了大明江山的稳固,为了那些枉死在刺客弩箭下的忠诚侍卫,为了至今仍卧于病榻、与阎罗争命的二弟,他必须做出最决断的处置,不容半分私情。
他即刻更衣入宫,将所有搜集到的物证抄录、密信破译片段、情报分析推论,毫无保留、条理清晰地呈报于朱元璋。
乾清宫内,烛火摇曳。朱元璋仔细翻阅着儿子呈上的每一页纸,脸色经历了剧烈的变幻——从最初的震惊与错愕,到强烈的不敢置信,继而化为熊熊燃烧的滔天愤怒。
最终,所有情绪沉淀为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心悸的深沉平静。他久久未曾言语,唯有那粗粝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枚鸡血石印章的拓印图样,仿佛要通过指尖确认这残酷的真实。
“老八……好,很好。”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听不出半分波澜,却让侍立在殿角的内侍们屏息垂首,冷汗浸衣,“咱真是小瞧了他。平日里闷声不响,像个受气包,没想到……心肠比砒霜还毒!连的自己家的兄长都能下此毒手!”
“父皇,”
朱标深吸一口气,躬身奏请,“如今证据链已趋完整,指向明确。儿臣请旨,立刻逮捕齐王朱榑及其所有涉案党羽,查封齐王府及相关产业,深入彻查,以正国法!”
朱元璋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近乎实质的杀意:“准!标儿,你亲自带队去!持咱的令牌,调侍卫亲军马步军协同!给咱把齐王府团团围住,许进不许出!所有府内人员,一律先行拘押,分开关入诏狱!给咱……细细地审!撬开每张嘴!”
“儿臣领旨!”朱标肃然躬身,眼中亦是厉芒一闪。
就在朱标接过令牌,准备即刻调兵遣将之际,殿外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鹗羽卫千户未经通传便狂奔入内,神色仓惶地跪地急报:“陛下!殿下!不好了!齐王府方向……突起大火!火势极猛,望楼观察,似是从内院书房、库房等多处要害同时燃起!”
朱标与朱元璋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怒与了然!
朱榑这是要狗急跳墙,焚府灭迹?还是想制造混乱,趁乱潜逃?!
“快!立刻出发!拿上吴王的兵符,传令五军督府中军都督同知,封闭所有城门!调集神策军天策卫进城,负责城门和各府衙勋贵宗室府邸安全,另让神策水师封锁水路,没有咱和太子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以及调动一兵一卒!绝不能让他跑了!”
朱元璋须发皆张,厉声怒吼,帝王的威严与父亲的震怒交织在一起。
朱标不再有丝毫耽搁,一边大步向外走去,一边连续下达指令,声音冷峻如铁:“毛骧!李炎!即刻集合所有在京缇骑与鹗羽卫精锐,配合侍卫亲军,包围齐王府!控制所有门户、巷道、水路!全力救火,同时搜捕齐王朱榑!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等领命!”毛骧与李炎凛然应诺,身影如电,迅速冲出大殿,没入夜色之中。
霎时间,应天城内警钟长鸣,声震四野!一队队盔明甲亮、刀枪出鞘的侍卫亲军,与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以及行动如风、身着深色劲装的鹗羽卫精锐。
从皇城、从各卫所、从隐秘据点,如同数道钢铁洪流,踏着震天的步伐,向着齐王府所在的街区汹涌合围。
马蹄声、甲胄碰撞声、军官急促的号令声,彻底撕裂了京城夜的宁静,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全城。
当朱标在一众东宫精锐侍卫的簇拥下,策马赶至齐王府门前时,眼前已是一片混乱景象。
王府上空浓烟翻滚,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雕梁画栋映照得如同白昼,又不断将其吞噬为焦炭。
府内传来兵刃交击的锐响、垂死者的哀嚎、以及建筑物在火焰中坍塌的轰鸣。
王府外围已被大军层层围困,水泄不通,但内部显然正进行着激烈的抵抗。
“殿下!”
一名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快步上前,抱拳禀报,“府内养有数量不明的死士,战力彪悍,且熟悉府内地形,依托建筑负隅顽抗!火势起得极快极怪,几乎同时从书房、档案库、账房等几处关键位置爆燃,绝非意外,定是有人蓄意纵火,意图毁灭证据!”
朱标面色冷峻如冰,眼中没有丝毫动摇,只有决绝的杀伐之意:“传令!全力扑救火势,优先保护可能存有罪证之处!对于抵抗死士,不必留手,格杀勿论!首要目标,擒拿朱榑!”
“遵命!”
更多的官兵和救火民众被组织起来,冒着箭矢与刀剑,强行突入火场。
水龙车吱嘎作响,一道道水柱射向烈焰。精锐的侍卫与缇骑则组成战阵,与那些状若疯狂的齐王府死士展开了逐屋逐院的血腥争夺。
刀光映照着火光,弩箭尖啸着划破空气,每一次短兵相接,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
朱标立于外围临时设立的命令旗下,冷静地注视着这片修罗场,心中唯有对祸乱家国者的凛冽寒意,而无半分对牺牲者的怜悯。
激烈的战斗与救火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王府内的抵抗才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大火在付出相当代价后也被基本控制,但核心的书房、库房等建筑群,已化作一片冒着青烟的残垣断壁,许多可能的罪证,恐怕已随之灰飞烟灭。
李炎与毛骧一同前来复命,两人战袍上沾染着已然发黑的血迹与灰烬,脸上带着疲惫与凝重。
“殿下,府内死士已大部歼灭,俘获管事、门客、护卫头目等共计二十三人,均已押送诏狱。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