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的手从泥地上抬起来,指节沾着点湿土。他没拍干净,只是站直了身子,目光扫过眼前六个人。
李治良还站在原地,手死死抓着雷淞然的袖口,指头都泛白了。他眼睛盯着山道,嘴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像根被风吹歪的竹竿,晃得厉害。
雷淞然低头看了眼自己快被拽破的衣服,叹了口气:“哥,你再这么揪下去,我这身衣裳就得进棺材比你早。”
没人笑。
空气还是绷着。
雷淞然仰起头,视线顺着陡坡往上爬,一直爬到云雾缠腰的地方。那山高得看不见顶,岩壁黑沉沉的,洞口就嵌在半山腰,像个张开的嘴。
“哎哟我操。”他脱口而出,“这山……真他娘的高!”
他转过头,冲李治良咧嘴一笑:“哥,你看这气势,跟咱山东那几个土包能比吗?咱放羊时候爬的那点坡,连人家脚指甲盖都不算!”
李治良没看他,声音发抖:“我不怕山高……我是怕掉下去。”
“谁让你掉?”雷淞然拍他肩膀,“咱们又不是猴子,走的是路,不是飞檐走壁。再说,你不也听过话本里说的?英雄好汉,哪个不是从险处过来的?”
“我不是英雄。”李治良低声说,“我就一放羊的。”
“放羊的怎么了?”雷淞然瞪眼,“羊倌还能当皇帝呢!朱元璋听说过没?要饭出身,最后坐龙椅!你比他还强点,至少不讨饭。”
王皓站在旁边没说话,耳朵听着这话,嘴角抽了一下。
史策把墨镜往上推了推,凉凉开口:“李大哥,你要真不上去,我们就在洞口立块碑,写‘此地为李治良止步处’。后人来参观,还能念叨两句——这位爷,胆儿小但心善。”
合文俊一听,乐了:“对对对!再刻个画像,画他抱着箱子缩成一团,风一吹差点滚下山。”
张驰冷着脸点头:“刻得丑点,省得别人认不出来。”
李治良嘴角动了动,想骂人又没力气骂。他抬头看了看那条窄路,左边是石头坡,右边是悬崖,底下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他咽了口唾沫。
杨雨光这时候走了过来,靴子踩得碎石哗啦响。他走到李治良身边,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力道重得让李治良往前踉跄了一步。
“站稳了。”杨雨光说。
李治良回头看他。
杨雨光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我跟你讲,我头一回上战场,裤裆都湿透了。枪一响,我蹲在地上不敢动,尿顺着腿往下流。”
李治良愣住:“那你……”
“后来咋样?”杨雨光咧嘴一笑,“班长一脚踹我屁股上,喊‘你他妈再不动,老子把你扔战壕里喂狗!’我一激灵,爬起来就冲。结果发现,腿不抖了。”
他指着山上:“你现在怕,正常。可你回头看看。”
李治良慢慢转头。
六个人都站在他身后。
王皓双手插兜,烟斗在口袋里露了个角;史策抱着包,眼神平静;合文俊活动着肩膀,咔吧作响;张驰靠在车边,刀柄在手里转了个圈;雷淞然冲他挤眉弄眼。
“这些人不是为了看你一个人退。”杨雨光说,“咱们是一伙的。你要是真走不动,我背你。摔了也是七个人一起摔,没人丢下你。”
李治良看着他们,喉咙动了动。
雷淞然趁机拉他胳膊:“听见没?七个人的命拴一块呢。你要现在跑,我们还得派两个人追你回来,多浪费人力。”
“我没想跑……”李治良小声说。
“那你松手啊。”雷淞然甩袖子,“我这衣服还没穿热乎呢就要报废了。”
李治良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他,赶紧松开。手指僵硬,半天掰不开。
合文俊往前一步,抬头看山:“这路虽然窄,但比戏台宽多了。我演《三岔口》的时候,闭着眼都能翻三个跟头不落地。这算啥?”
张驰跟着上前:“我闯过刀阵,钻过火圈,军阀的子弹贴脑门飞我都挺过来了。一条山路,走不上去?笑话。”
两人并排站着,一个瘦高一个壮实,影子投在地上,拉得老长。
史策把手套捡起来戴上:“李大哥,你要实在迈不动腿,我就把你名字改成‘李止步’,以后见面都这么叫。”
“别!”李治良急了。
“那你走啊。”史策挑眉。
李治良咬住下唇,胸口起伏。他看着那条山路,看着那个黑洞,看着所有人等着他的脸。
过了几秒,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清楚:“……走吧。”
没人欢呼。
但气氛变了。
王皓终于开口:“雷淞然打头,我和李治良中间,史策断后。合文俊、张驰左右警戒,杨师长压阵。保持间距,注意脚下,别说话,听动静。”
雷淞然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山道上走。
刚迈出第一步,脚底一滑,差点跪下去。
他赶紧稳住,回头干笑:“这石头太滑,得小心点。”
“你要是摔了,我可不扶。”合文俊提醒。
“用不着你扶!”雷淞然梗脖子,“我自己能爬!”
他重新迈步,这次踩稳了。
李治良站在原地没动,盯着弟弟的背影。
雷淞然走出五步,回头看:“哥!”
李治良没应。
雷淞然叉腰:“你是不是又要我回来扛你?我说话算话啊,扛可以,五十块一趟,先付定金!”
“哪来的钱?”李治良嘀咕。
“欠着也行!”雷淞然招手,“利滚利,到重庆翻十倍!”
李治良终于抬脚,一步踩上山路。
脚底的碎石咯吱响了一声。
他身体晃了晃,赶紧伸手扶住岩壁。石头冰凉,带着湿气。
“别碰太久。”王皓在后面提醒,“苔藓滑脚。”
李治良缩回手,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