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从病床上下来,拄着拐杖慢慢走,对于我来说,可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我的腿伤,在许多人的眼中,必定会留下瘸腿的后遗症。还在病床上仰脸作举腿运动阶段,一个警官瘸着腿走到了我的病床前,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病卡后,问:
“你也是股骨头骨折吗?”
我朝他笑笑:“你这是?”
边上一起来的那个警官说:“跟你说不能这么早下床,你不肯啊,还走得飞快!逞能呢!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你看,必须得像他那样,一步一步地锻炼,待股骨头长结实了,才能下地!结果呢?不行了吧?造成了坏死。只能换了人造股骨头!还是变成了瘸子!”
他并不理会跟他一起来的那个警官的啰嗦。回答我说:“我的股骨头也骨折了,结果没长好!后来只得换了人造股骨头!”
哦!是这样吗?两位警官的话,已让我了解了事情的大概。我同情地看着那位瘸了腿的警官。他朝我笑笑,又摇了摇头。转身一瘸一瘸地离去。随他一起来的警官朝我扮了一个鬼脸,又朝瘸腿的警官呶呶嘴也走了。
他们走后没多久,住院部的那位医生来查房,我问起刚才来的警官的情况,他说,刚才来的那个瘸腿警官也是股骨头骨折,他能下地之后,拐杖丢得太早了。结果,导致刚愈合的股骨头又裂开了。再不能愈合,现在,只能换了人造股骨头!我问,这拐杖得撑多久呢?他说:
“最起码得半年吧!服刑人员的营养又差。在外面还时时可以熬个骨头汤喝喝,在监狱服刑,哪里有这个条件!而且,你又已经是这个年龄了,不比年纪轻的人!在青春医院住院时你又患上了二型糖尿病,对营养的吸收肯定也会带来影响。谨慎一些,你拄拐杖的时间应该尽可能地长一些!但是,拄着拐杖你也得保持经常的锻炼呀!拄拐杖不是让你不要运动。而是,不可以让伤腿过早地用力!”
啊哟!我真的是大吃了一惊!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我还以为,我能拄着拐杖下地慢慢走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便能弃拐了!看来还是不行哦,仔细算了,我在病床上也躺了差不多一百天了吧!尽管已能下地,我却还得坚持抗战呢!
在省城的那家内设医院住院时,因为伙食相对好一些,让我胃口大开;也可能是内心总觉得开了这么大的刀,对身体造成了这么大的创伤,身体需要尽可能多地增加营养的心理因素在作怪。我总是尽可能地多吃一些。吃了米饭还要吃面条,加了营养餐还要自己点菜,餐餐吃得肚儿圆。又躺在病床上不动。结果,欠起身子小便的时候,我总闻到一股从尿壶里散发出来的甜丝丝的味道。跟医生说了之后,便让我验血、验小便。结果,说我患了糖尿病。开始服用降糖药。并嘱我饭不能多吃。含糖的食品不能吃!
这不是正跟我需要营养的腿伤起了冲突吗?伤腿上蒙着的纱布被取下之后,引起了我内心的极大震惊!刀疤居然这么长!我原来毫无瑕疵的身体,居然被开了这么大的一个口子!缝了十四针呐!可以想象当大腿上被划开了这么大的一个口子时,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身体受到的伤害该有多大!受了这么大的伤害的身体,能不尽力去增加营养吗?
还是因为身体受了这么大的伤害后太弱了,太虚了,“虚不受补”?才导致我患上了糖尿病?糖尿病近几年的发病率呈上升趋势!我在商场上折腾的时候!碰到的一个合作伙伴也患有糖尿病,每次吃饭前必须得打胰岛素!这不仅仅是麻烦,还让人恐怖。拿一个针筒往身上扎,有时扎在肚子上,有时扎在胳膊上,血倒是没有流出来,但针头扎进肌肉的那一种感觉能不让人骇怕吗?医生说,我属于二型,并不需要打针,只需要吃药,控制住身体内的血糖就可以了!谁知道会不会发展成需要打针的那一类病呢?
春节在医院过。在狱中的春节,在哪儿过,对于我来说,倒真是无所谓!反正不能与亲人团聚,在哪儿过不是过!病员的伙食倒是改善了不少。除夕的晚上,被安排在二楼的大厅里吃团菜。菜都放在七、八个大桶里,想吃什么,病员自己去打。这倒确实不是在中队的春节可以比的!
在中队过春节,每餐也至多增加一个菜而已。量又少,常有僧多粥少之患!病员的待遇倒是提高了不少!但是,这一份的提高也仅仅只限于病员,医院里的其他囚徒却不能享受,我们在吃年夜饭,他们却在一旁坐着。这让我心里不好受!“独乐乐,何不众乐乐!”一起吃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如此地泾渭分明呢?
监狱是为了彰显公平,显示在医院的医务犯没有搞特殊化?反正这么多菜也吃不了,与其是我们吃了之后,他们再吃!倒不如大家坐在一起吃!好歹团团聚聚也能增加一些喜庆哦!总胜过,一边在吃;另一边在咽口水!这不是在硬生生地折磨人嘛。
在监狱这样的环境中,折磨人或者人被折磨,这都是很正常的,原本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不管是肉体上的折磨还是精神上的折磨;或者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这一切都已是司空见惯!如果,没有了这一份的折磨,监狱倒是显得不正常了!所以,折磨者是如此地心安理得,被折磨者是如此地逆来顺受!但是,自己在吃,却看到别人在一旁咽口水,我却受不了!
人活得要有尊严!我不愿意看到旁人坐在我的跟前毫无尊严!说实在,哪怕是再好的菜肴我也呑不下哦!何况,伙房里的菜肴总是这个味!也可能是烧菜的囚犯心中满是忿忿不平。在如此恶劣的心情下,能做得出适口的菜肴吗?也许,烧菜囚徒恶劣的情绪早已感染进菜肴的滋味中了呢!“治大国如烹小鲜!”他们是在服刑。自然不必像治大国一般地精雕细琢!
我才只对每个菜品尝了些许之后,年夜饭便结束了!这是一个相对比较丰盛的年夜饭,也是一个让我产生很多遗憾的年夜饭!春节是不能与家人相聚了。好在我的内心是充实的,还有这么多的事情需要我去思考!我胸中沟壑还真缺少时间去填补呢!
我翻来覆去地阅读那本写作提纲。我似乎已经听到了那个年代的喧嚣。也感觉到了我心目中的那些人物的渐渐活灵活现;听到他们在向我轻吐心曲;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脉搏,我把握住了我所要描写的那个时代的脉搏了吗?我不敢很确切地去认定!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去尝试了!我不能让这么多的时间白白流淌。跌成骨折,对于我来说是一场灾难,我为什么不把这场灾难,看成是对我十分有利的契机呢?我将会有这么多的空余时间,我应该努力把握才是!
我决定开始动笔。邻床靠窗的那一位病人手中有一支钢笔。我看他有事没事在那儿写写划划,但是似乎并没有墨水。我开口跟他借这支钢笔。他倒是挺大方,说“你要就送给你吧!”
医院里的医生虽然都装模作样地穿着白大褂,其实,除了少数几个坐牢前确实是医生外,大多数的所谓医务犯,只不过是经培训了十天半个月之后匆匆上岗的。有几个便是在我所在的中队抽调过来的。我腆着脸向他们要来硬面抄。纸和笔都有了,我还等什么呢?墨水没有问题。医生的桌子上,放着一瓶墨水呢!我让陪护去灌就是了!陪护胆子小,生怕被人说,我跟他说:
“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灌就行了!医生来查房时,我会跟他们说的!”
于是,每天早晨起床后,陪护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帮我去灌满墨水。我让陪护帮我摇起床头,靠在床上开始了我的长途跋涉。凡事开头难。这个头确实不太容易落笔。我设想中的人物,情节,在我的脑海中挤作一团。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这就好像是用砻糠搓绳。怎么将砻糠搓成一个绳头呢?我的头脑中不断地形成设想,为自己新的设想,欢欣鼓舞;我又不断地否决我的设想;那一份好不容易寻来的欢欣鼓舞瞬间便成了我满腹的沮丧!这真是一件特别累人的事!
我知道,我落笔的第一句叙述,很可能会影响到我整部书的叙述风格。这是我在以往的撰写短文中,一直很有体会的。写短文时的这份体会很深的感觉,是否同样也适合于写书呢?这是我把握不定的。
渐渐地,头终于给我扯了出来。头一经扯出,接下来顺着线索写,就变得轻松了许多。陪护帮我去灌墨水,也渐渐地从每天一次增加到每天两次。我已经到了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忘我地步!写得累了,我下床,拄着双拐在床前的那一块巴掌大的空地上兜圈。朝前走八步,折弯走三步,再折弯走八步,然后是再走三步。这一块空地只有这么大!我已经将这一块巴掌大的空地全部利用起来了!
病房里的那几个能下床的病人,深受我的影响,在我拄着拐杖兜圈子的时候,他们常常会跟着我兜圈。这几乎成了这间统间病房一道独特的风景了。走到感觉应该要休息的时候,我会很自觉地爬上床去,继续去握我的笔。
在以往读的那些书中,总会有人在感叹写作的辛苦。我一直很不以为然。虽然在机关工作时,我也曾有过一段写文章的经历。那里公文写作。像挤牙膏一般地辛苦也很正常哦!我此时的写作,可完全不等同于公文写作。公文写作不可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我此时的写作,却是建立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上的。只要我的想象足够丰满。我还会怕这一份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地从笔端流出来?
其实不然,确实很辛苦,辛苦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我得保持叙述的连贯性,还得保持情节铺陈的逻辑性!人物性格的特殊性,人物语言和其特殊的性格的匹配性。又得保持叙述语言的灵活性和活泼性。我被淹没在我想象的空间里不能自拔了!
在描写那个右派医生割腕自杀时,我不得不举起我心中的那一柄刀!我甚至想象着自己在腕上划了一刀之后,全身的血液流走的感觉。我甚至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灵魂已附吸在病房的天花板上,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圆圆的黑洞,黑洞的最深处,正有一束光,朝我发出诱惑的光芒。我奋力朝黑洞跃去,朝着那一束光飞逝而去!我没有过濒临死亡的那一份经历。但我相信,我对人濒临死亡的那一瞬间的感觉是真实的!
在写牛银花死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并不希望牛银花死,故事中的牛银花却不得不死。梅花洲世俗的目光,和牛银花本身的性格,两个家庭的巨大落差,都是导致牛银花之死的根本原因,在这样的环境中,牛银花能不死吗?只有死,才合乎逻辑!
我手中的笔不得不再一次成为杀人的利器。但我的心却很是不忍!这样的残忍又岂是我能承受得了的!我内心的悲痛彻底击垮了我!但是,谁又能理解我心中的忧伤?我突然的泪流满面,让同病房的人惊诧不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我碰到了什么事?但是,明明看到我一直坐在床上写东西啊!既没有出门,也没有人进来过!我告诉他们说:
“我书中的一个人物死了!”
他们笑我:“你在写书,既然你不想让他死,就不要让他死了嘛!他的死还是活,不是都由着你的吗?”
“她不死不行啊!”我哽咽道。
“死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有人好奇地问。
另一个声音立即接口道:“当然是女的!而且是个极年轻,极漂亮的女人!”口气很是揶揄。
“是啊!”我不得不承认。眼泪却仍在不停地流出来。
“真看不出来!”揶揄的口气又说道,“你都这个年龄了,又躺在病床上。居然还是这样的风流!”
这是哪儿跟哪儿呢?我突然笑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呢!什么风流不风流的!我是在说书里的一个人物!”
“你书里写的人,肯定是你认识的人啰!不然,你为什么写她?而且,你肯定曾经喜欢过她!”那人有些理直气气壮。
“是啊!”边上有人附合,“你为什么写她,但是,她后来却嫁给了别的男人,所以,在书里你就让她死了!让她死了,你又不舍得。所以,你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写哭了!”
似乎是很实在的逻辑推理哦!我觉得,我已无法辩解。也许,不辩解,才是最明智的!跟这些人能说得清楚吗?跟他们说,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虚构的人物。但是,这些虚构的人物身上都有着实实在在的人的影子?也许是几个现实中的人,构成了小说中的一个;也许是现实中的一个人构成了小说中的几个人。这牵涉到太多的文学描写基本原理。有必要去跟他们解说文学的这些基本原理吗?也许我会越描越黑;也许他们会越听越糊涂;最明智的做法,便是任由他们去猜测。
但是,牛银花毕竟死了。牛银花的死,让我心中隐隐作痛。我知道我心痛的原因是什么!这是那个年代造的孽,并不是我的错!为了让我心中的那一份痛楚减轻一些。我特意设计了一个让她像白莲花浮在水面一般的场景。这是一种涅盘。能够让人有想象余地的涅盘,也许,让她如此圣洁,如睡去一般的圣洁,会让读者产生愈加残忍的感觉。但是,这仍然不是我的错!
那个跟我说,在他第一次坐牢时,监狱让他去放鸭,结果,鸭子都在水塘里淹死了的陪护,终因他的不嫌累不嫌脏而获得了医院的人青睐,他被留在了医院中队。这对于他来说,倒确实是吉星高照了!医院中队的活总比原本的中队轻闲得多。而且,每个月的分数也高。年终的奖励应该也不成问题。看来,他的牢运确实不错!
中队又派了一个陪护来。那个将小女孩带去山上的坟包野合的人,来做我的陪护倒不是我能想得到的。相比之下,他比前一位陪护逊色实在太多。好在我已能拄着拐杖走路,也已能自己上厕所。自己去医院办公室灌墨水。用得着他帮忙的活并不多。
他刚来时,我便提醒他,希望他能像他的前任那样,被医院中队留下来,这样,也不枉陪护了我一场。大概是确实太闲了,或者是他对医院的岗位根本不在意。他总是有闲没闲凑在那张棋盘前。这肯定给医院里的那些医护囚徒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他们当然不会说他,我也懒得去说他。我的精力都放在我的写作上了,也没有时间去过问他的陪护是不是称职。倒是医生经常在说他:
“这些事情你是陪护,你怎么不做,而让他自己去做呀!万一他跌倒了怎么办?”
“你是来做陪护的!怎么成了陪棋的了!”
也不知是他听不懂还是在故意装傻,反正,他依然我行我素!这让我心中很是叹服!
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他睡梦中的磨牙声。每天晚上,那一阵阵的磨牙声,扰得人人无法安睡。住院的病人,睡眠一般都比较充足,夜间自然特别容易被人惊醒。他又往往睡得比别人早,旁人还没有入眠,他咬炒豆一般的磨牙声已经响起。我是因为一整天的用脑,头一碰到枕头,便会沉沉睡去。病房里便是有人打鼓,我也不一定能够听得见。旁人已是牢骚满腹,我却毫无察觉。
一直到了那天凌晨,在上一天的写作中,我碰到了一些梗阻,心中有事,我也睡得不太安稳,早早便已醒来,才听到陪护那嚼炒豆一般的奇特的磨牙声。
监狱多鸟。对服刑的人来说,高墙和铁窗是禁锢人的心灵的枷锁,但是,对于鸟儿来说,铁窗反倒增加了它们的安全感,高墙对它们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每天的清晨,总有人会从铁窗里扔出馒头和米饭去。白头翁转着弯的卷舌音和麻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构成了监狱特有的清晨交响曲。
我起先还以为是鸟儿在窗外喧闹呢!心里还在想,今天窗外飞来了一只什么鸟呀!叫声怎么会这么难听!后来,头脑清醒了些,我才辨清了方向。原来是我的陪护的磨牙声!清晨,病房里的人都起床了,我才说了一句:
“你晚上的磨牙声怎么这么响呀!”
一阵声讨声便劈头盖脸而来!嚯!原来病房里的其他人已经腹诽很久了,只是碍于我的面子而隐忍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