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昔梦(1 / 2)

……我走进一个很大的房子,里面黑鸦鸦地俯首着许多人。我站在那个大大的门洞里朝里面看,不明白这么多人低着头在干什么?有人站在一旁在“吃吃”地笑。我听到笑声,却没有看到身边有人。原来,这笑声是从上面的天花板上传下来的。我抬头朝上看,那声音是一团乌云,正在天花板上盘旋。天花板很高,上面似乎满是玻璃刻花。我将目光移了下来,这许多低着的头突然齐匝匝地抬了起来,脸上都被涂成了红色,像血一般的红色。这些抬起来的脸都朝着我看,有的甚至伸出长长的舌头,在舔脸上的红色。舌头很长,像手指在脸上抹。很怪异的感觉。似乎这些红色很美味。我恍然大悟,哦!原来这些人都在吃东西哦。可是,正在被舔的红色怎么像是血呢?我愣愣地看着,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走进这间房子的。那些翻卷着正在舔自己的脸的长舌头突然朝我伸了过来,舌头上居然还分着叉,像蛇的信子一般地闪动着。我拔腿转身想逃,却发现有许多长舌头正贴着地面朝我伸来,有的舌头已经卷住了我的脚踝……

民工一连串的闹事,弄得我心神疲惫。我也越来越对公司失去了信心。工程部经理提出了辞呈,我虽竭力挽留,但内心却认为,他走得是时候了。他确实是应该自己主动提出辞呈了。在我打他电话询问他为什么不赶来民工闹事现场时,他的回答,已经足以让我有理由立即辞退他!公司面临这么大的矛盾需要解决,他不主动请缨,我都已经赶到了现场了,他居然畏缩着不敢来!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已经吃了人家的嘴软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的那个副总也不来。公司的董事长居然也不出面。难道这么大的矛盾是我引发的吗?我难道不是在为公司被划走了这么多的资金擦屁股吗?

公司吃年夜饭,我原本不想去。董事长打电话来,问我怎么还不到?我说,算了!我不想去吃了!他的话气得我差一点晕倒:

“就算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年夜饭总还是要吃的嘛!”

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是我惹出了这么大的事吗?资金被划走之后,我不是曾说过会引发大矛盾的吗?为什么置若罔闻?事情发生后,一丁点的安抚话也没有,居然还幸灾乐祸!看来,我确实得考虑我自己的去留了!

公司年夜饭,各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同坐一桌。周围是一片吃年夜饭的喧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我突然感觉,这一切怎么这么陌生?我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哦!坐在一旁的人轻声问我,在想什么呢?我脱口而出:

“我在想,我是不是该离开了!这样的生活似乎并不适合我!我一直想写一些东西,是我去潜心写作的时候了!”

董事长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他是能听到我的话的。他并不吱声。也许,这正合他的心意。坐在另一侧斜对面的人却说:

“好了,不要想这么多了!现在我们在吃年夜饭,不要说这么扫兴的话!”

我是在说让人扫兴的话吗?合作的缝隙已经产生,我虽竭力想弥补,却不是我能弥补得了的!也许,在董事长的心目中,他已经成功了!抽走了那么多的资金,矛盾不是化解了吗!他已在磨刀霍霍地准备提取下一个小区的钱了!也许,他已经在打他的如意算盘,下一个小区他能拿走多少钱了!

在一起和那家唯一与公司有业务往来的银行副行长吃饭时,副行长玩笑似地说董事长:“对什么都没有癖好,就对钱和女人有兴趣!是不是经常将钱摊在女人的肚皮上数啊!将百元大钞一叠一叠地堆在女人的肚皮上,感觉一定很爽吧!”

董事长“嘿、嘿”地笑着,似乎面对着的正是这样的胜景。副行长又笑道:

“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就一个女儿。将来女儿嫁一个黑人,让乌焦木头帮着一起烧你的钱!”

小城的人喜欢将非洲黑人称做“乌焦木头”,这确实有些形象。一个黑黑的人站在面前,确实像一根被烧焦了的木头竖在面前哦!

他对钱确实有一种特别的癖好!把钱看得特别重!我不知道,他的这种心态源于什么?难怪副行长会跟他说这样的话。看来,这位副行长与他的关系确实不错。所以,说话也会如此地口无遮拦:

“你知道,这世上最让人痛苦的事是什么吗?不是人活着,钱却没有了!而是人死了,钱却仍在家里堆着!眼前堆着这么多钱花不完。你死的时候,眼睛能闭得上吗?”

他依旧那么“嘿、嘿”地笑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发亮。我相信,当这些话传入他的耳朵时,“人是会死的”那一层意思已经给他屏蔽掉了,只留下“眼前堆着这么多钱花不完”这一层意思了。所以,他的眼睛才会在瞬间发亮。

他对钱看得特别重,还体现在他的平时习惯上。那次约了邻县代建工程委托方的领导去上海,名义上是去考察上海五星级酒店的装修风格,实际上是邀请他们去潇洒一番的。日后,在装修工程量增加时,签单更方便一些。这是商场上的游戏规则。委托方和承建方,总得依靠一些润滑剂去润滑彼此的关系。这样的钱花得不动声色,却倒是用在刀口上了!

一番酒足饭饱之后,说要去外面洗澡。我知道,这“洗澡”是什么意思。酒店的房间都有不错的卫生间,有热水供应。我正犹豫着,是不是随他们一起去?说实话,这样的场所我还真不想去!谁知道会不会突然中标,染上了不该染上的毛病!他却说:“人民币不是手纸,赚点钱不容易呢!”言下之意,该省的钱还是要省的。我正好顺坡下驴:

“那我就不去了吧!我去房间洗一洗得了!”

去房间洗澡和他们一起去外面“洗澡”,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恰当的理由。那位装饰公司的女副总,摇晃着她硕大的屁股,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我单独回去房间,在浴缸里放了满满的热水,水汽氤氲中美滋滋地泡了一个澡。当我洗完澡,披着浴巾,走出洗漱间时,他却回来了。我边掀开被子往床上躺,边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吱吱唔唔地脱衣上床。我说:

“你们家啊,就是官本位的思想太重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显然一时没有能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彼此没有再说什么,但我心里却在猜测,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呢?是因为我没有去,怕因此冷落了我?还是委托单位的那两位领导见我没有去埋怨了他,责怪他太抠门了?反正,他受到了埋怨是可以肯定的。否则,回来后他不会一直默不出声。

那次去上海的那家医院探望他母亲也是,他母亲因年龄大了,脊椎钙化而断裂。我知道后,约了另一位拜兄弟随他一起去探望他在上海医院住院的老母亲。车行一路,一路却很沉默。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结拜的时间长了,觉得有些话已毋需多说。还是因为我们三人之间,已经缺少了沟通的语言?或者是因为另一位拜兄弟原先也想下海,后来因为不能得到一次性补偿而没有下海,心里已经有了疙瘩?车在医院左近的停车场停下,我们忙着去取后备箱中的礼品,停车场管理的老人来收停车费。将车泊在人家的停车场,自然应该交纳几元钱的停车费,这很正常啊!毕竟人家提供了泊位,还帮助照看着车子。他却不肯付费,言词多有不恭。望着夜色中,伸着手要求交费的老人,我们拎着礼品站在一旁,心中满不是滋味。我腾出手来,摸出口袋中正好有的几个硬币交给了老人,一场龇龉总算了结。老人已蹒跚着离去,但她的嘟哝声却依旧清晰地传入我们的耳中:

“怎么越是有钱,越抠门啊?开得起这么好的车子,几元钱的停车费却赖着不肯付!枉披了一张人皮呢!”

夜色中,我看不清他们的脸色,自然无法知晓他们的脸是否和我一样被臊得发烫?

走进了他母亲的病房,我们都已恢复了正常,脸上早已没有了那一份窘迫和难堪。据说,他母亲的手术很成功,脊椎里被打上了加固的不锈钢钉。平躺着的老人看到我们三人同时出现在她的床前很是欣慰,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这多少给了我许多的感染。仿佛只在忽然之间,曾经年轻的他的母亲,已是老了。脸虽然依旧清白,深深的皱纹却已如刀刻一般地在她的脸上纵横着。花白的头发,像枯草一般地蓬松散乱在枕上。

我们早已步入了中年,我们的上一辈,能不显老态吗?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也都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了。我的岳父母呢?恐怕已年届八旬了吧?但是,我却整日操劳在外,什么时候,我曾仔细端详过他们日渐衰老的面容?为什么一定要等到老人卧床了,才知道尽孝心?为什么不能将孝心融化在每天的呵护中?

那天,我的一个朋友来公司找我,说是让我帮他出一份曾经在我工作过的乡镇征用土地想建造毛针织品市场,付了五十万元钱的证明。他来我所在的乡镇批租土地,想建市场,正是我建的那一片市场生意火爆的时候。但是,我记得批租土地的钱是交给国土资源部门的,并不是付给镇政府的呀?他掏出了一张已经写好了的证明说:

“钱我是交给了国土资源局了,后来土地没有批租成功,钱却迄今没有退还给我!”

哦,是这样啊!我接过了那张纸,仔细看了看。证明上写得很明确,那五十万元是作为订金交给了国土资源部门了。他说:

“你只需证明一下,当年确定有过这件事就可以了!”

当然有这件事,这我怎么会不记得!“当年我不是直接找你联系的吗?”他说。

“是啊,是啊!”我点点头,确实是我接的头。我那时还让他将手中的那家装饰公司交给我的这位拜兄弟打理呢!他还问我:“某某跟你是什么关系?用得着你帮他出面?”

我说:“是我的拜兄弟呀!当年我们知青下乡在一起呢!”

我签上了证明的字句,又签上了我的大名。将纸递给了他,又帮他沏了茶。我知道,他后来并没有如愿取得这一块土皮。没有批租成的原因是,他后来因寻衅滋事被判入狱了几年。人一坐牢,谁还会帮他做接下去的文章?批租土地的事,当然也就此黄了。他看上的那一块地皮,后来被邻县的一个私营企业老板拿了去,起步有些高,建起了商城一般的市场。但框架浇筑好了之后,后续的资金出现了问题。等到我调离时,那儿仍是一座丑陋的烂尾楼。

他接过了那纸证明,很仔细地看了看我签下的那一行字和我的签名,抬头朝我笑笑。很仔细地将纸按原折痕折好。放进了他的西服内插袋。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坐着的沙发斜对面,轻声问他:“最近怎么样啊?”

我之所以这么问他,是因为我知道他的性格中有许多不安分的因素。他的年龄与我相仿,但在官场上的出道,却比我稍早一些。当我还在当区委办公室的秘书科长时,他已是邻县的商业局副局长了。后来,他调任了小城市委组织部,担任青干科长。在官场上,他也算是少年得志了。但是,他性格中的那些不安分因素,让他常常出格。他喜喝酒,酒风却不太好。酒醉之后常常乱砸东西。关于他的负面新闻,小城有一段时间流传甚多。但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不管他半夜翻爬招待所的大门,还是酒后砸了宾馆的酒吧,那些单位的领导,似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可是市委组织部管官帽子的科长啊。

一些社会上混的人因此与他接近,他也因此与他们走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导致他第一次婚姻破裂的原因?他干脆下海办起了公司。他起手的那家装饰公司在小城很快便有了一些名气。这应该与他原先的位置有关;也与他后来结交的那些朋友有关。这是一个不太容易说得清楚的问题。他来我所在的乡镇批租土地的时候,正是他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可惜好景不长,他便因寻衅滋事被捕入狱。刑期虽然不长,但等他出狱之后,一切都已成了昨日黄花。但是,有一位姑娘对他的痴情却没有变。很快他便迎娶了这位姑娘。他们的婚礼,我还应邀参加了。坐过牢,出狱之后不久他便收获了爱情,他的性情应该有所改变了吧!

“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吧!”他笑笑,对我说,“不想再折腾了!年纪大了,也折腾不了了!”他的年龄与我相仿,但头顶已明显地秃了。他将边上的长发搭过来,盖住了已谢了的那一块不毛之地。被扯过来的头发显然抹了太多的油,一络一络地粘在一起,仍然清晰地露出他的那方亮顶。

“喂,你怎么会下海的?又怎么会到某某的公司来啊?”他问。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噢,你跟某某是拜兄弟哦!”

我朝他笑笑,这是当年我曾跟他提起过的。显然,他想起的不止是这些:“当年就是你让我将装饰公司交给某某打理的。”他的口气中竟然不无埋怨,“他倒好,用我的公司去贷了几百万元,将资金转去了他自己新办的那家公司!弄得我去帮他还贷款!后来,又跟他的那位合作伙伴某某某打得不可开交!”

他所说的某某某我认识,是跟董事长一起去当兵的战友。怪不得这个人的身影后来在董事长身边彻底消失了!原来是这样的啊!我的心不由得一紧。社会上一直流传的那个段子看来也并不尽然哦!说什么“世上最铁的朋友,是一起下过乡的;一起扛过枪的;一起嫖过娼的。”他居然会跟一起扛过枪的闹成这个样子!看来,还是那句话是对的,“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跟他不太好合作呢!”他提醒道。

这我已经有感觉了。但此时此刻,我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对他报之以微笑。他走了,他的话却引起了我的深思。我该怎么办呢?是去还是留?在吃年夜饭时,我倒是流露出了想走的意思了,他似乎浑不在意。是没听见还是在装糊涂?但是,真要走了,我倒是犹豫了。

我毕竟拿了人家五十万元的补偿款呢!才几年,我就离开了,似乎也不太说得过去哦!让我在离开时将这五十万元退还给他,我又觉得对自己太不公平。我毕竟因为下海辞去了机关的领导职务。这样的职务,对机关工作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可能奋斗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得到!我却因为下海而放弃了。而且,下海这几年,我毕竟为公司做了这么多的事!房地产这一块的开发也很顺利,在开发过程中出现一些矛盾,这很正常,商场如战场,商场上的人是要将人家手中的钱放进自家的口袋,这能不产生矛盾吗?眼见着丰厚的利润就在眼前了,我为什么要放弃呢?就算是我心态有足够的平衡,我能对得起家中的妻女吗?这样的内心矛盾,与其说是我患得患失,倒不如说我是内心确实纠结。

我不禁想起了我下海之后的点点滴滴,我问自己,难道我自认为我的性格不适合官场,在商场才几年,我的性格难道也已让我认为不适合商场?那天,去小城市机关,我走进曾经的副区长,后来的部门副局长办公室。我知道,他对我在区计划与经济委员会期间,对下属公司因做期货导致巨额亏损的处置是很有芥蒂的。如果我如他所愿,帮助他捂住盖子,甚至不惜代他背黑锅。以他当时常委副区长的身份,绝对不可能被安排到市机关的一个边缘局当一名副局长。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多少让他颇感意外。他的办公室甚是简陋,不是他原来的常委副区长办公室可比的。他搬过一只瘸了腿的椅子,想让我坐。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当,干脆自己也坐在了墙边的那只人造革的旧沙发上。沙发扶手上已被挖出了一个洞,想来是打算放茶杯的。显然,在他如今的办公室抽屉里早已没有了上好的茶叶。他干脆不给我沏茶,免得在我面前失面子!他给我倒了一杯纯净水说:

“我知道你不喝茶,喝杯水吧!下海后怎么样啊?”

我朝他笑笑,我不知道他的脸为什么突然微微泛红?是意外我的到来让他脸红?还是简陋而逼仄的办公室让他脸红?我说:“就这么回事吧!”

他说:“现在的房地产生意也不好做呢!做房地产主要靠资金来堆砌的!银行的贷款不太容易争取得到吧?土地的出让又越来越规范。竞争很激烈哦!”

我说:“现在只做一些代建项目,资金的压力倒不算很大。”

“哦!”他看着我笑道,“其实,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在机关。早些跨出这一步也是好事!”

他的头发也采取了搭桥的形式。只是他谢顶的面积实在太大了,脑袋两侧的头发又很稀疏,能搭到对岸的,仅仅是额头上的那一络,头顶的大面积仍是一片空白。这不毛之地很光滑,泛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