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沿路有四棵古银杏,分为两对,北边的一对在这个公社境内;南边的那一对在故乡小镇北侧的梅花洲。漫天的大雪,虽已将银杏银装素裹。但伟岸的身姿依然在远处耸然屹立着。并不曾被大雪所淹没。这似乎给了我很大的信心。路上的积雪已经淹没了我的小腿,好在我着高筒靴,鞋帮足够高。
在积雪中跋涉,真真切切地一步一个脚印。我走一段路,回过头去看在我的身后呈现出了一排并不整齐的脚印,一路歪歪扭扭的拖延而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一生也将如此的步步艰辛?好在我是一路朝南背风走,衣领竖起后,雪并没有往我的颈脖里灌。倒也让我免受了许多的罪。回到家虽已成雪人,身子却依然很暖和。我得到的是一份经历艰辛之后终于成功的喜悦,这份喜悦让我暂时忘却了前不久的艰辛。
去西邻的那个乡镇开展工作又是另外的一番滋味。从故乡小镇去西邻的那个小镇没有轮船,全靠走了去。若是从小城去兜圈也行,得先坐船去小城,再从小城坐船去西邻的那个小镇。当天是绝对赶不回来的。这可真是费时又麻烦。大部分的时间都耽搁在船上了,所以,我往往先将要去小城局里报送的材料准备了带上,然后走行去西邻的小镇,将那边的报送材料,弄齐之后,才从那边直接坐船去小城。
西邻的那个小镇,我在下乡做知青时,曾去过,一次不寻常的经历。我当然不会去访问旧踪,但步行去西邻的小镇,我必会途经我曾经下乡插队的那个地方。这是一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感觉。我居然有些怀念,这个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对我产生的这种怀念很是诧异,但是它总会在我的不经意中,悄然漫上我的心头。
西邻的那个小镇工作的开展似乎比北边的那个公社顺利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西邻的小镇的交通比北边的公社便利的缘故?交通便利,人的思想总归也会开放一些。见多了才能识广,身处穷乡僻壤的人,常常会墨守成规,这似乎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那时,社队办企业刚刚兴起,西邻的那个小镇交通便利带来的最直观的结果,便是社队企业发展比较快。社队企业的登记发证,由小城的局里直接办理,基层所的职责便是了解这些企业的情况。
插队落户时的我,虽然在大队的砖瓦厂工作,但对企业的经营并不了解,去西邻的那个小镇开展工作,让我开始真正接触企业。那时的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属于新组建的单位,大概是为了便于树立这个部门的权威,这个部门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持有一张塑封的检查证。我们可以持证对辖区内的所有工商企业实施例行检查;开始时,我还例行公事地出示检查证。后来,渐渐地熟了,这个环节就免了。
厂长和厂里的财会人员,一看到我,便知道工商部门的人来了,他们虽然并不怵我,知道我既不会查他们的偷税漏税,也不会查他们的产品质量,更不会随意罚他们的钱。但该有的礼节,还是有的,至少表面上的那一套是不会缺的。我所关心的是企业的是否正常运转,产品的销路和价格的变动。以及产品的库存,原料的渠道,以及供应。这都是一些可以摊在桌面上的信息,他们也没有必要对我隐瞒。所以,对企业的发展前景,或者这个行业的发展态势,我倒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
从西邻的那个小镇去小城,虽然也得坐轮船,但毕竟路程近了许多。而且,轮船驶在一条笔直的塘河中,站在轮船的船舷上看风景,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觉。可见两道波浪从船的两侧成八字形散开去,各自在两侧的岸边卷起浪花;有时浪花甚至扑入河堤的豁口,又似乎像是碰到了什么似的,簇拥着慌忙退了出来,让人产生想象。也许毕竟是水面宽,总有白色的鸥鸟在船尾追逐着飞,偶尔飞快的掠近水面,想来是从船尾卷起的浪花中啄到了什么。但水鸟的飞行实在太快,而且总是斜刺刺地掠往岸的方向,难以看清它到底啄到了什么。
利用去小城局里报送材料的机会,我总会挤时间去漂亮女孩的家里转一转,第二次去她家时,她母亲忙不迭地烧了一碗糖氽蛋,女孩红着脸端给我。嚯!好大的一碗哦,应该有八个鸡蛋吧?我哪里吃得下,只得央求她,跟我一起吃。糖也放得太多了,甜得发腻。好在她帮了我,不然我哪里吃的下哦。
我知道,她母亲烧这碗糖氽蛋来,说明她的父母已经认可了她跟我的关系。这是小城的风俗,子女的婚姻关系得到父母的同意了,父母自然不会明着说,而是烧这一碗糖氽蛋来。这煮蛋,在小城这一带都暗藏着玄机呢!倘如是煮出了几个白煮蛋,这便是让你“滚蛋”的意思。
在故乡小镇,曾有一对恋人,男的去当兵被提了干了。女的兴冲冲地跑去男家贺喜。结果男方的母亲煮出了几个白煮蛋,让她带走。她还兴高采烈呢!手帕包着的那几个白煮蛋,热乎乎的。极像是男方的家人对她的热忱之心。当她回到单位,喜滋滋地磕壳剥蛋时,旁人告诉她这是男方家让她滚蛋呢!她仔细回顾了男方母亲对他的态度,那份似笑非笑的神情。又问了另外的几位旁人,才知道这里有这样的风俗习惯!
此时的她已是欲哭无泪,但却无可奈何!毕竟男方的意思已这么明确,难道她还要厚着脸皮缠着人家?再说男的在部队呢!已是当了官了呢,能缠得上吗?只得打落了牙齿吞落肚了。
第一次到她家时,我就已经感觉到她的父母亲对我的印象很好。但是,我的心中却仍有些忐忑:虽然我算是进了机关,但具体的工作单位是基层所,不在小城。今后成立家庭之后,夫妻分居两地,肯定会带来诸多的不便。我以为她的父母会因此有些微词,没想到她父母居然没有一句话,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意外。看来她父母也都是实在人。这让我安心了不少。我不知道她与父母之间是否有过争议,但是她父母的脸上似乎看不到任何的不虞,我自然没必要向她询问,就算是她父母或多或少有些想法,既然她已能让母亲烧出这碗糖氽蛋来,说明所有的想法,就算是有,也已经烟消云散了。\/\/
在故乡小镇的工作,似乎远没有北邻的公社和西邻的小镇那么顺利。所里就我们两个人,局里任命的那位负责人又一直住在东邻的小镇。也不知是因为局里没有任命他为所长,他心里有想法?还是确实他如过来的话,也没有地方办公。一切都在草创中,他觉得他还是呆在东邻的小镇更合适。但是,我们两人借住在公社的发电机房边的小间里办公,却给了小镇领导拉差的机会。那天,我们接到通知,让我们第二天凌晨随小镇人武部长和公安特派员一起去小镇西南一个更小的镇。去干什么?为什么去?我们一头雾水。但是,既然他们郑重其事的通知了,我们总还得去哦!
第二天凌晨,在规定的时间,我们赶到机关大院。他们让我们一起登上汽艇。汽艇载着我们朝西开,雪白的灯光照在河面上,确实有些威风哦!小镇的这艘汽艇。我常常看它在镇中的小河中飞驰。卷起的浪花在两岸的石帮壁上拍得好高,但我却只有羡慕,从来也没有乘过。虽然,此刻已坐在了汽艇上,但是在凌晨,很有一些锦衣夜行的遗憾。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往哪儿开。小镇的人武部长和公安特派员又是一脸的严肃,让我觉得似乎还不太方便问。不问就不问吧!汽艇总会靠在河埠的。既然让我们一起去,也总会有工作会分派给我们,我们自然不必急在一时。
汽艇最终靠在了那个更小的镇的蚕种站河埠上。他们两位上岸去了。留我们和那个驾驶员在汽艇上。我们面面相觑,我知道,我的同事一定跟我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不知为何而来。不知接下来将要做什么事。我揿亮了手中的那支装有三节电池的长手电,打开船窗朝外照。河岸上没有石帮。岸上有一棵像伞一般撑开的黑乎乎的不是太大的树。河埠的另一侧,停靠着一艘装满了桑枝条的船,成捆的桑枝条,叠在船上。天已开始蒙蒙亮。东边的天空已显出藏青的颜色,那一颗启明星亮闪闪的挂在天空。
河岸上已有人声,但黑乎乎的看不真切。上岸去的那两个人很快又出现在岸边,他们的身侧跟了一位陌生人,我揿灭了手电。他们在岸上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一会儿,他们让我俩走上河埠,登上那艘装着桑枝条的船。船是一条木船,船舷已经压水,那位陌生人踏上船舷走去船尾。我和同事只能站在船头上,人武部长和公安特派员们登上了汽艇。我有些莫名其妙,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让我们坐上这艘装桑枝条的船?
汽艇已毫不犹豫地朝前驰去,我们坐着的那艘船也发动了起来,原来是一条挂浆机船。汽艇像是在前面带路,开得有些慢。我们坐着的那艘船很勉力的跟在后面,挂浆机乓乓作响。天已渐渐地亮了,两岸的景象越来越清晰。船显然是在往回开。我像是被置身于五里雾中,彻彻底底的不明白,这又是为了什么?在临近小镇的时候,前面的汽艇突然加快了速度。小河很窄,汽艇突然加速。让我们坐着的这条船的船头前面的水面突然低了下去,我们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船头已钻进了水里。我感觉身子朝前一倾,慌忙站了起来,河水已漫上了我的小腿。我感觉我仍踏在船头上,赶紧奋力将手中的手电筒掷向岸上。
手电筒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在终于落在岸上的一瞬间,我已跌落进冷水中。好在天气并不太冷,小河也不宽,我只划了两下手臂,双脚已踏到了河底。我朝河岸走去;回头看看,我的同事正跟在我的身后。他的个子比我高,自然早我一步脚踏了实地。满船的桑枝条一捆一捆的浮在水面上。木船只露出了一个船尾,高高地翘着。那个驾驶员,手抓住船尾的那根木横杆,双脚踩在水中的船尾上。似乎还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前面的汽艇发现跟在后面的那艘挂浆船出事了,慌忙掉头回来过来时,我和同事已爬上了堤岸。
我已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同事的手电筒依旧抓在手中,只是已在水中游了一下泳,汽艇靠近岸边时,我们仍呆呆的愣在那儿,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不过我倒丝毫没有惊魂未定的感觉。汽艇上的人在向我们示意,让我们赶紧上船,我却看着那个挂浆机上的驾驶员,他也是六神无主地呆呆看着汽艇。汽艇上的人似乎并没有理会他,将汽艇倒离了堤岸后,突然开足马力,掉头驶去。我坐在汽艇的船尾,看着那艘沉船和那些漂浮在水面上桑树枝在汽艇激起的波浪下忽沉忽浮。
我很担心那个驾驶员的安全。不明白汽艇上的人为什么对他不理不睬,说实在,从凌晨随他们踏上汽艇后,我到那时还不知道所为何事呢!是要去拉桑枝条,让我们做伙计?但去和回,我们连桑树枝条碰都没有碰呢!而且,为什么要拉我们两个去呢?以打击投机倒把的名义?打击投机倒把倒确实是我们的职能,但这桑树枝似乎并不是国家控制的物资哦!用得着如此的大张旗鼓吗?难道是拉我们两个做挡箭牌?以我们的名义去拉这些桑树枝条,这似乎也没有必要哦!桑树枝市场上也有得卖,便是这一船桑树枝条全部送给那两位干部又值多少钱呢?用得着在发生了沉船之后,置那位挂桨机船驾驶员于不顾,逃之夭夭吗?
当时的情景是多么的局促与紧张哦,似乎深恐被人发现一般!那条河是不宽,料那位驾驶员也绝不至于会被淹死。但至少也应该将他渡让到岸上吧!这么残忍的将他抛下不管不顾了,实在让人感觉到官场上人的冷血哦,我和同事像两只落汤鸡,坐在汽艇的尾部那一排露天椅子上,在晨风中簌簌发抖。汽艇一路从镇中的小河上驶过,激起的浪花依旧在两岸的石帮岸上趾高气扬地飞溅着。但在我的心目中,却没有丝毫的荣耀,有的则是满肚子的落魄和憋屈。我甚至很羞于看到岸上射来的目光。这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让我稍微感觉到一些这个部门的权威的,是那次接到了一个举报。举报人称,在他的住房不远的河上停着一艘小船,小船泊在小河的中央,常常看到有人来河岸边与小船上的人在非法交易,好像是一种黄铜的制品,金光闪闪的。黄铜属于有色金属,按当时的国家政策,确实不允许个人私下交易。我对举报人进行了了解,知道他曾是志愿军的一个机枪手。他说他对机枪弹壳的那种黄色很敏感。我们随他走去他的家。
这是一个搭建在河边桑地里的草棚。极低的土夯墙使草棚很矮,偏偏他的个子又分外的高,他因此被人称为“长子”。他很挺拔的身子,差不多是爬进草棚去的。我很诧异,他是一个对国家有功的人,为什么竟住在这样的草棚中?从他的草棚门口望出去,果然看见一艘小船泊在河的中央。船上烟雾缭绕,不时有一股铜臭味飘过来。
举报人要求我们不要从他的草棚门口现身,免得人家对他报复。我觉得他的话说的很对,但我的内心,却产生了许多的不屑:还是个当过兵的呢!还是个上过战场的机枪手呢!这么高高大大的个子,居然还怕被举报人报复?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被举报人他们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但是举报人的要求我们还是要考虑的。我们悄悄离开了草棚,走了一段回头路。再斜刺里出现在河岸边。我们站在岸上高声对船中的人喊话,让他们将小船靠过来。小船的前舱口探出一张中年男人猥琐的脸,我将手中的红色检查证扬了扬,让他速将小船靠过来接受检查。他扭头朝船仓里说着什么,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出现在船尾。她摇着橹,将小船靠了过来。船头靠了岸,那个男的牵着缆绳跳上了岸,一脸谄笑。
我们朝船舱里探望,一只小钳锅里,大半锅已融化了的铜汁。边上的一只木桶里放着一些烂铜,那银白色的,应该是锡吧!我问,这些烂铜哪里来的?男的说,是换来的。我问,你们在浇铸什么?那男的朝船尾的女人喊了一句什么,女人钻进了船舱,一会儿,从船头探出了她的脏脸。她的一只手上拎着一个很小巧的,金光闪闪的东西,我伸手接了过来。是一个小小的汤婆子,是冬天时女人们暖手用的,做工很粗糙,应该是铜和锡的合金。中间的那条焊缝很清晰,显然是用锡焊的。我问他们来这儿做这个生意多长时间了?他们说,前天刚来。我问他们从哪儿来?那男的说,从苏北来。我知道,那个地方很穷。那边来的人在这儿被人瞧不起,我看看这男女两人,问他们是什么关系?那男的说,那女人是他的老婆,像是要证实男人的话,女的忙不迭的点头。我说,这黄铜私人不能经营你们不知道吗?
那男的说:“我们不经营,只拿汤婆子跟人家换烂铜。”
“这个也不行!”我说,“你们有执照吗?”
那女的又慌忙从舱板下抽出了一个本子,翻开了递给我。我一看是一张经营许可证呢!我朝同事使了一个眼色,说:
“你们虽然有经营许可证,但这个买卖这里也不允许做!”
我将手中的本子和汤婆子一并还给了他们,让他们立即开船!我说如果再让我们看到的话,我将会扣留你们所有的东西!我的话让他们一愣,那男的随即说:
“我们走,我们走,我们马上就离开!”
那男的将船一蹬,小船荡开,他一步跳上船去,那女的飞快地摇着船,只扳了两橹,小船便已掉了头。橹篙声响中,小船已渐渐远去。
东邻的那个小镇的工商行政管理工作,因为负责人常住在那儿,自然不用我去插手。但东邻的那个小镇,我还得经常去。那是去向负责人汇报工作。从故乡小镇去东邻的那个小镇路程并不远,但交通不是很方便,得坐船。从小城来的轮船途经故乡小镇后东去,东邻的那个小镇才是它的终点站。
从故乡小镇去东邻的那个小镇,坐轮船得近两个小时。而且,每次去,必得过夜。晚上没有回小城的航班。负责人的办公室设在那个公社的机关大院内,但他与公社领导的关系,似乎处的并不怎么样。这个把“屌毛灰”作为口头禅挂在嘴上的人,在公社干部的口中被叫做“独头”。我自然知道,这个绰号在故乡这一带语言中,是神经病的含义。
不过负责人确实不太看得起旁人。我不知道他的这份傲气从何而来?是他曾经当过兵,又曾是监狱狱警的经历?还是他自认为他写有一手好字?他将他写的毛笔字,拍成了照片夹在台板玻璃下,我一去,他便会指引着我看,很自得的神情。我不擅长书法,但我仍识得字写得美与丑。他把我的恭维引以为知己,这实在让我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