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绿梦(1 / 2)

……我被人追赶着跑进一片很大的桑树林。这片桑树林像是在一片很大的空地上。每一棵桑树都很高大。像我家宅院后面土墩上的那棵大火桑,树枝朝上,像大伞一般地倒着撑开。我似乎并不知道是谁在追我,为什么追我?我只是自顾着逃进桑树林。逃进了桑树林,我才看见桑树林里有许多很大的坟包。坟包都像是不久前才入葬的。我一下子害怕了起来。一个大坟包却突然一裂为二,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文中所描述的。只是裂开的坟包并没有飞出一对漂亮的蝴蝶,而是,缓缓地升起了一只紫红色的大棺木,我吃惊地大叫了一声,扭头便跑……

在我幼年时,曾在小镇“桥弄”东侧的一间过道间里,看到过停在那儿的一具紫红色的大棺木。大棺木被一扎扎的稻草把遮掩着,只露出一个紫红色的角。因为,这间过道东西朝向,西侧的门又常年在“桥弄”两侧高楼的阴影下,屋子里显得很暗。棺木露出的那一角乍看之下是黑的。后来,大棺木被抬到一个很大的空地上,才发现它竟是紫红色的。

据大人们说,这具大棺木的主人,每年都请人对大棺木刷一遍生漆。已经接连刷了十几年,但主人的身体一直无病无灾。无缘使用这具大棺木,所以,只得一年复一年的刷生漆。十多遍的生漆刷下来,大棺木的外面像是被罩上了一层玻璃。通体闪闪发亮。有人说,这具大棺木是主人的寿材。因为早早地打好了,所以,才保得主人无病无灾。

那天,破“四旧”的那些人去抬这具大棺木时,是很费了一番周折的。

这具大棺木的主人早就耳闻要破“四旧”了,而且,早有人向他传言,他的这具大棺木已被列为小镇破“四旧”的重点。想想也是,这具棺木在这间过道里停放了这么多年,而且,每年都会被抬出来髹生漆,等于不停地在向小镇人炫耀它的富丽堂皇。破“四旧”来了,能不让人立马想起它吗!

小镇的一些人家,家中都设有神龛和祖宗的牌位。这些当然也都在被破之列。但神龛和牌位虽然每年都要祭拜,毕竟是小件的摆设,祭拜完了,可以将它们转移到更隐秘处,或者干脆藏起来。这具大棺木却不行。它是如此地庞大,能将它藏到哪儿去呢?

大棺木的主人一连好几天茶饭不思,但是,他仍是一筹莫展。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躲过这场劫难。他甚至想,如果,他此时死了,棺木随他一起埋入地下,便一切烦恼也没有了。可是,尽管他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精神却一如既往好得很。哪怕是晚上不睡觉,第二天,照样没有丝毫的疲劳。

他曾去左邻右舍那儿,探他们的口风,希望他们能给自己出个好主意。这些平时经常相互帮衬的邻居,这些日子却总是神不守舍地接待他的造访,仿佛他们的心事比他还重。如果,他诚心刻意将话题朝棺木这边扯,他们却都故意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一下子把话题扯得远远的。尽说些不伤脾胃或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将他的话意挡得远远的。像是怕得了什么传染病似的。这让他既窝心,又伤心。唉!唉!还说是“远亲不如近邻”呢!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真让人寒心呐!

他在小镇上其实还有一个儿子。但是儿子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来看他了。小镇上传言,将要破“四旧”的说法,儿子肯定也早已耳闻了。这大概是儿子故意不来看他的原因吧?

这些年来,儿子一直在埋怨他,说他不应该将好不容易积存下来的钱,全部花在了这口寿材上。儿子虽然没有跟他反目,心里的疙瘩这些年来肯定是越结越大了。他知道儿子家的生活条件不好。儿子工资不高,儿媳又在农村,前些年又响应政府的号召,争做光荣妈妈,接二连三地生了一大堆孩子,现在都一个个撑开了大嘴,像一窝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吵着要让人往里面投食呢!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钱也不多。他的这一丁点儿的积存,不是从自己的牙缝里抠下来的吗!一直说养儿防老,他就生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妻子又早早地走了。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他难道还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吗?现在,临到自己老了,儿子又为父亲做过些什么?

前些年,趁着世道变更,好不容易从大户人家手中盘下这口寿材,自己能不为自己的百年之后做些盘点吗?儿子是靠不住了,能指望他什么呢?在他走时,儿子有能力让他光耀一回?按儿子家眼下的条件,他不用想就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当然也不能全怪儿子。儿子也在为自己的家庭尽自己的努力。就好像自己当年为儿子尽努力一样。人生就这样轮回着。谁会去改变这一切呢?谁也不会去改变。谁也改变不了。

他翻来覆去想着这些问题,但这样一直想着,似乎并不能解决眼下他面临的难题。他想去找儿子,但找到儿子,儿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儿子能将这么大一口寿材藏哪儿去?儿子肯定会将这些年来憋在心里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一股脑儿地朝他发泄出来。但是,发泄了又怎样呢?难道发泄了,这口寿材便隐身了吗?如果真能这样的话,他还巴不得儿子能早点朝他发泄呢!

将这口寿材人不知鬼不觉地埋在儿子家的自留地里?儿媳妇娶了农村的姑娘,便有这点好,家里会有一块自留地。自留地虽然才巴掌那么大一块,种些蔬菜倒能弥补家里许多困难。那像小镇上的人家,双眼一睁开,就得寻思今天的开门七件事,在哪儿去找着落。哪一样东西不用花钱便能拿到手?儿子家的自留地虽然小,埋下一口寿材的地方还是有的。

但是,人没躺在里面,寿材怎么入土呢?将这么大的一口寿材从小镇上抬出去,一直抬到儿子家的自留地,能不被人发现吗?除非自己死了,已经躺在了里面,才能让人敲着锣,张扬地抬了去。可是自己一下子又死不了,这些天饭也懒得吃,茶也懒得喝,甚至觉也懒得睡。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反而精神比以前更好了。看来,阎罗王手中的那支笔还不肯在自己名字上打勾呢!难道自己想办法去寻死?闭上眼睛往小镇小河里一跳,一了百了?或者,拿根绳子往梁上一搭,往自己的脖子上一套,双脚一蹬?这是横死!听老人说,横死的人是要进枉死城的。死后还不能转世投胎。

不能转世投胎,他在枉死城里转来转去干什么呢?好在自己这一生,从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不用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不用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用被地狱里的小鬼,挖眼,劓鼻,掏心。难道让自己在枉死城中一直晃来晃去?妻子是生病死的。她不可能进入枉死城。这么多年了,妻子早就转世投胎了吧?也不知道她已投胎在哪户人家?妻子一直那么胆小怕事,连地上的蚂蚁也不敢踩死,阎王爷的本子上肯定是有记录的。她不可能转世进入畜生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妻子肯定早忘了他,喝了孟婆汤,妻子肯定什么都不再记得了。不然,她如果已经转世投胎了的话,为什么不来家找他呢?他可是从来没有搬过家,连家里的铺、桌子都没有移动过,还是跟妻子没有走前一模一样。但是,自己毕竟已是老了,满脸的皱纹,照镜子时,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了。妻子还能认识他吗?他真是愁肠百结。左也不好,右也不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那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干脆爬起床来,走到屋外。左邻右舍都已闭门熄灯,整个院子里寥无人声。他从抽屉里找出那支手电筒,朝那个停着他的那具寿材的过道走去。过道临“桥弄”的那扇木门已经上了闩。显然,院子里所有外出的人都已返家。

他确信,过道间这晚上再不会有人进来,他走去他的寿材边,轻轻拎去遮掩在寿材上的那几束稻草。寿材的大头那边高高地翘着。他用衣袖轻轻地将落在寿材上的草屑擦去。电筒光照在寿材上,寿材上反射出一团圆圆的光亮。光亮中隐隐呈现出一份暗红。他俯下头去,吹了吹寿材上没有擦净的灰尘。光束下的寿材上顿时出现了一团蒙雾,他又用衣袖擦了擦,寿材上顿时显出了晶亮来,他爱惜地抚摸着棺盖,心中一片温暖。

他将棺盖轻轻地朝翘着的高头那边推。寿材露出了它的锦锈内饰:用锦瑖铺设的棺木内衬,在手电筒光束下折射出金丝,银丝的闪光。棺木内真是富丽堂皇。他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干脆将围在寿材边的那些稻草把叠叠拢,捆作一捆,将这捆稻草,丢在棺木内侧的屋角。寿材周围的稻草一清理开。寿材的整体便显示了出来。手电筒光下的寿材,荧光闪闪,实在让这间过道蓬筚生辉了。

他兴冲冲地走回自己的卧室,将床上的被褥整理了一下,枕头朝中间一放,卷起了被褥。抱起被褥去了过道间。他将棺盖再推开一些。将被褥铺了进去。他决定,早晨在家里吃饱了饭。白天就一直睡在棺木中。看破“四旧”的人能将他怎地!

寿材在过道间里露出了它的全部,让住在宅院里的人大吃一惊。原先,寿材只在稻草把底下露出一角。他们可以假装没看见,视之不理。现在不行了。想不见都不行。一踏进这过道间,寿材便落了个满眼,这怎么能让人受得了啊。更恐怖的是,这么大一个活人,居然整天躺在里面,倘如哪家来个亲戚,一走进这扇木门,冷不丁从棺木里坐起个人来,不把人家吓死才怪!

左邻右舍纷纷指责寿材的主人,他却只将寿材盖露出一条缝,躺在里面假装没听见。左邻右舍终于忍不住了,派了代表,直接找了小镇负责破“四旧”的人。那个负责人正为小镇破“四旧”工作如何开局伤脑筋呢。一听到居然有这样的奇事,顿觉正中下怀。他忙召集了几个手下,随着来报告的人,去看个究竟。他们一走进那间过道,便被这具富丽堂皇的寿材震了个目瞪口呆。

早就听说了有这么一口棺木一直停放在那儿,没想到,这具棺木竟然这么漂亮。那去报告的人,将人一领进门,便立即闪入院中,瞬间没了踪影。那负责人的一个手下想去拍这具棺木,那负责人慌忙摇手制止。然后,自己蹑手蹑脚地走去棺木边,凑近那道盖缝听,果然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鼻息声。他微微一笑,招呼他的那几个手下。悄悄退了出去。

当天下午,小镇召开了“破四旧”现场会。在小镇北边的一块乱坟地里,堆起了一堆劈柴。看看各单位的负责人都到齐了,那负责人才让那几个事先挑好的精壮中年人,拿着木棍和绳索,赶去“桥弄”。之所以挑的是已婚的精壮中年人。是因为小镇历来有个风俗,未婚的青年是不能抬棺木的。认为未婚男子抬了棺木,会断子绝孙。

那几个精壮中年人一走进那间过道,果然看见一具漂亮的棺木放在那儿。那负责人也没有跟他们讲,棺木内还躺着个活人呢!他们将绳索穿过棺木下垫起的空间,四个人一发力,棺木便被晃晃悠悠地抬了起来。那棺木的主人正躺在里面呢。这时,晃悠悠的一下子,他还以为是自己躺地时间太长了。头晕呢!

四个人将棺木抬出了门,走下台阶的时候,棺木一倾斜,“砰”地一下,棺盖合上了。棺盖未合时,棺木放在那间过道,里面也是黑乎乎的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棺木被抬出门时,棺木内突然亮了起来,那躺着的人正奇怪呢,这是晃晃悠悠了一下之后怎么又突然亮起来了?他正想欠起身来看个究竟,却听见“砰”地一声,棺盖合上了。这下他慌了,这寿材怎么动了呢?这盖子一合上,在里面不是要被闷死吗?他举手去推棺盖,棺盖纹丝不动。但是,他明显地感觉到,寿材是在动,而且,他已感觉有些气闷了。他只能直起喉咙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