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志远静静地听着,他不像尹其怀那样带着理想主义者的忧虑,也不像孙大成那样带着劳动者的切身愤懑。作为一镇之长,他考虑问题更全面,也更实际。
“老尹,你的担忧有道理。大成的感受,我也理解。”
文志远捡起一根枯草,在手里慢慢地捻着。
“但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合作社这条路,大方向是没错的。现在的问题,不是路走错了,是路上的石头太多,我们得想办法把石头搬开。”
他看向孙大成,问道:“大成,你是队长,天天跟社员们打交道。依你看,这问题出在哪?”
孙大成想了想,很实在地回答:“出在工分上。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时间长了,肯下力的人,心就凉了。心一凉,手上的劲儿就没了。”
“说得对!”文志远一拍大腿,“根子就在工分上。‘大锅饭’的平均主义,确实打击了劳动积极性。可要改,也不容易。”
他转向尹其怀:“老尹,你是老党员,政治觉悟高。你说,要是我们把工分彻底拉开差距,搞个什么‘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会不会有人说我们是在走回头路?会不会有人说我们这是在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分化社员队伍?”
尹其怀沉默了。这正是他最顾虑的地方。他是靠着坚定的信仰和对政策的拥护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他怕的不是困难,而是怕犯政治上的错误。
他担心对现有制度的任何一点“修正”,都可能被解读为对大方向的“背离”。他的思想,被一层无形的框框给束缚住了。他看到了病症,却不敢下猛药,只敢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比如开会教育,搞思想动员。
孙大成不想听什么“资本主义”,什么“政治错误”,他对这个很反感。
他想的很简单,就像田里的庄稼,你多浇水施肥,它就长得好;你不管它,它就长得蔫。人也是一个道理。
他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文镇长,尹书记,俺是个粗人,说不出啥大道理。俺就觉得,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谁干得多,谁干得好,就该多给工分,多分粮食。这样,那些懒汉看着眼红,他也得学着下力气。
要是还跟现在一样,那以后干活的就不是比谁干得多,是比谁更能偷懒了。”
孙大成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了文志远和尹其怀的心上。
文志远看着孙大成,眼神里满是赞许。这就是他最欣赏孙大成的地方,不绕弯子,直指核心,永远从最朴素的道理出发。政策再好,脱离了“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个最基本的公平,就长久不了。
“大成说得对!”
文志远站起身,在江堤上走了两步。
“老尹,我看我们的思想得再解放一点。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上级的精神是要我们发展生产,提高社员积极性。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具体的方法,可以摸着石头过河嘛!我看,可以在你们柳树湾,先选一个生产队,搞个试点。就从你们三队开始,怎么样?”
他看着孙大成:“大成,你敢不敢接这个活?把工分记实在了,评细了。谁的镐头深一寸,谁的扁担多一斤,都给他记上。年底分红,就拿工分说话。干得好,吃白面馒头;干得差,喝稀粥。你敢不敢顶着压力干?”
孙大成几乎没有犹豫,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斩钉截铁地说:“有啥不敢的?只要书记和镇长支持,俺就敢干!俺就不信,这个理说不通!”
尹其怀看着眼前的一镇之长和一队之长,一个敢于担当,一个敢于实干,他心里那块被条条框框束缚的坚冰,似乎也开始松动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那就试试!出了问题,我这个大队书记担着!”
那一个冬日午后,在冰冷刺骨的江风中,杨柳镇一场深刻的变革,就由这三个身份、立场、见识各不相同的男人,在一次简单的午饭后,悄然拉开了序幕。
时间匆匆,日头东升西落,江水潮涨潮退,转眼就是一年多过去。
一九五三年,国家开始了第一个五年计划,整个中国进入了崭新的计划经济时代。到了一九五四年,生活中的变化越来越明显。镇上的供销社里,许多东西不再是你有钱就能买到。布票、粮票、肉票、油票……一张张小小的纸片,成了家家户户过日子的凭证。
当初孙大成在三队搞的工分制改革,因为效果显着,被文志远和尹其怀在全公社推广开来。生产队的劳动效率确实大大提高了,但新的票证制度,又让“工分”的价值变得复杂起来。
分的粮食多了,但想吃口肉,还得凭那张薄薄的肉票。
这一年的五月,天像是漏了个窟窿。连绵的阴雨下了半个多月,长江的水位一天一个样地往上涨。浑黄的江水卷着漩涡,拍打着孙大成他们去年冬天加固的江堤,发出沉闷的咆哮。
整个杨柳镇,全面进入了汛期。
孙大成更忙了。他几乎是吃住都在江堤上,带着一帮民兵,日夜巡逻。
哪里有渗漏,哪里出现管涌,他总是第一个扛着沙袋冲上去。他已经好多天没空去镇上的小学接王玉霞了。
学校的宿舍里,王玉霞点着一盏煤油灯,正在给女儿缝补一件小衣裳。孙月已经快三岁了,扎着两个小羊角辫,不像她妈妈那么文静,反而随了她爹,一刻也闲不住。
此刻,她正趴在窗户边,小手拍着玻璃,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和哗哗的雨声。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呀?”小丫头奶声奶气地问。
王玉霞放下手里的针线,走过去把女儿抱进怀里,柔声说:“爸爸在江边打怪兽呢。等把水怪兽打跑了,就来接我们回家。”
她抱着女儿,目光也投向了窗外江堤的方向。风雨声中,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在黑暗和洪水中挺立的、坚毅的身影。她的男人,不懂什么风花雪月,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情话,但他是个有责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