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脸上有些发烫。他低头喝了口茶，茶水很烫，他却感觉不到。他抬起头，发现林曼依还在看他，那眼神里有欣喜，有好奇，还有些他读不懂的东西。
他心里一窘，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
“林政委，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一声“林政委”，像是一下子把时间拉回到了几年前的山里，拉回了那支缺衣少粮的游击队。林曼依的眼神闪动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也从刚才的柔和，慢慢变得冷静和清醒。
她想起了孙大成当初的选择。为了王玉霞，他放弃了入党，放弃了提干，放弃了一条在旁人看来无比光明的大好前程，回到了那个小山村，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她曾经为此惋惜，甚至有些不甘。可现在看着他，风尘仆仆，满心牵挂着他带出来的兵，她又觉得，他好像并没有后悔。
他的日子，过得踏实，有根。
林曼依终于坐了下来，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干练：“你放心，你那八个学员，我都帮你打听过了。除了汤菊……”
她顿了顿，看到孙大成眼中一闪而过的伤痛，便接着说道，“剩下的八个，都很安全。”
“蔡竹，在西北的通讯部队，干得很好，已经是班长了。蔡梅和蔡兰两姐妹，被分到了西南军区，现在正跟着部队清剿残余的土匪。
桃花心细，学了医，在后方医院当护士。其他几个，也都分在全国各地的要害部门，有的参与地方土改，有的在抓潜伏的特务。
她们的工作性质特殊，有时候不方便跟家里通信，怕暴露身份。但她们都很好，都是好样的。”
听到这些，孙大成心里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只要她们活着，活着就好。
他端起茶杯，一口气把剩下的热茶都喝了下去，暖意从胃里一直散到四肢百骸。他定了定神，正准备把尹其怀那个大胆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可他刚张开嘴，林曼依却突然打断了他。
“大成，”
她看着他，眼神里又带上了那种让孙大成心慌的、直接而坦率的神采。
“今年这个春节，我想去你家里过，你欢不欢迎？”
孙大成刚到嘴边的话，一下子被这句问话给堵了回去，他张着嘴，愣在了那里。
去……去他家过年？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林曼依，王玉霞，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个是他现在相濡以沫的妻子。
王玉霞心里最介意的人就是林曼依。这要是俩人凑到一个床上过年……那这个年，还能过得好吗？他几乎能想象到王玉霞那张瞬间沉下来的脸。
看着孙大成那副目瞪口呆的傻样，林曼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瞧你这个呆样！”
她笑得眉眼弯弯，脸上的严肃和干练一扫而空，又变回了当年那个会跟他开玩笑的姑娘。
“我都放下了，你怕什么？再说了，你能跑到县里来找我，玉霞姐肯定是同意的。我看啊，就是你自个儿心虚！”
孙大成被她说得老脸一红，一阵尴尬。是啊，玉霞是让他来的，可没让他把人领回家过年啊！可被林曼依这么一说，倒好像是他自己心里有鬼，放不下过去。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曼依看他那窘迫的样子，收起了笑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疲惫和落寞。
“我爹妈都不在了，老家就剩哥嫂。我不想回去，一回去，我那嫂子就拉着我到处相亲，跟赶集似的，烦得很。”
她抬起头，看着孙大成，语气里带着一丝恳切。
“在皖南，我认识的人里，也就跟你最亲近了。你要是不欢迎，我就在办公室里过年。”
听到这话，孙大成的心一下子软了。他想，一个女同志，大过年的，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办公室，也确实凄凉。
不管过去如何，他们终究是过命的交情。她信得过他，才会有这个要求。他要是拒绝了，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也太不近人情。
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点了点头：“行。你……你要是没地方去，就来吧。家里虽然穷，但好歹有口热饭。”
“这还差不多。”
林曼依这才又笑了起来，仿佛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站起身，又给孙大成的杯子里续满了水，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我想，在这年关跟前，你巴巴地开着镇上的吉普车赶到县里来，肯定不是只为了打听几个丫头的下落。还有什么事，说吧。”
孙大成定了定神，这才把尹其怀在村里搞“互助组”的想法，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包括怎么组织劳力，怎么实行“工分制”，怎么“多劳多得，按劳分配”，以及文镇长担心政策风险不敢拍板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他本以为林曼依听了会很惊讶，或者需要仔细研究。没想到，林曼依听完，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神情。
“这事，我知道了。”她说。
“你知道了？”孙大成一愣。
“文志远虽然不敢拍板，但他还是把这个情况写成报告，派人送来了。”
林曼依笑了笑。
“你们村这个尹其怀，是个有脑子的人。这个办法，不是瞎胡闹，是真正在为农民的出路想办法。”
她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说的这个‘互助组’和‘工分制’，是个新事物，也是个好东西。不过，文志远的担心也有道理，凡事开头难，尤其是跟土地有关的事，必须慎之又慎。
我已经让人去查相关的政策，也在联系其他地区，看有没有类似的经验可以借鉴。”
她转过身，看着孙大成，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和信任：“这件事，急不得。等我去你家过年的时候，咱们再细谈。我正好也想去柳树湾实地看一看，听听其他村民的想法。要是真可行，我来想办法跟地委汇报，帮你们把这个试点争取下来！”
孙大成没想到，他心里那块最重的石头，在林曼依这里，竟然早就有了眉目。他此行最大的目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心里又惊又喜，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只觉得，眼前的林曼依，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对他指手画脚的政委了。而是一个有魄力、有担当的县委书记，她站得比他高，看得比他远。
而他，马上就要带着这位高瞻远瞩的县委书记，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瓦屋里，去面对自己那个怀着孕的、心思敏感的媳妇。
孙大成一想到这个，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这个年，怕是过不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