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微笑道：“九天十地底蕴有限，不敢妄图一步登天，只敢按部就班。”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憧憬，又压着一丝自嘲。
“若有一天真能如传闻中那般，一夜间灵气暴涨百倍，天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恐怕林某也要先惶恐一番，担心是不是触怒了某位上界大能。”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
既表现出他对那种暴涨式变局的敬畏，又暗暗表明自己对“猛涨”持谨慎乃至恐惧态度。
陆正持早前从档案里看到“界主性格偏稳重”几个字，此刻听到这话，只觉与实际观感更为贴合。
念尘子体附在他袖口的那一缕灰光，静静感受着他的心跳与气息微妙变化。
林玄通过这缕念尘，捕捉到陆正持心湖中略起的一丝波纹。
那不是警惕，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轻松。
在仙域官僚思维的模型中，这种轻松会把九天十地从潜在危险的范畴往“可培养对象”的那一栏再推近一格。
这一点微小差距，在未来漫长岁月中，有可能决定某一次关键投票时某位仙官将名字写在左栏还是右栏。
贡品与资源核查之后，轮到修士整体分布与天骄统计。
界主殿中央悬空而起的金轮略略一顿，旋即分出数千光点。
每一光点都代表着九天十地某一位达到一定修为的修士，按照境界高低、所属洲陆、种族归属等被自然归类。
数十条光带从金轮延伸出去，分别代表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以及大乘之上的修士分布。
那些来自仙域的仙吏、记录官看得眼睛都亮了些。
“此处界主权限运用颇精妙，能将全界修士数据归纳得如此清晰，实属不易。”
有人悄声赞了一句。
另一名仙吏却提醒道：“也得小心，有些界主会在数据上做手脚，将一些潜在危险者刻意隐藏。”
说着，他抬手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阵盘。
阵盘飞起，悬于金轮一侧，与之遥遥对应。
一缕缕隐形波纹从阵盘散出，与九天十地底层规则发生共鸣。
若林玄在数据层面动过手脚，这枚阵盘多半能够察觉。
金轮微微一颤，却没有出现任何被强行遮蔽的迹象。
当然，这只代表明面上的信息没有问题。
那些被林玄刻意用界主之权遮蔽住的真正怪物，要么干脆被划入“消亡之列”，要么直接存在于诸多内宇宙的实验世界之中，自然不会在这里露面。
看着那些光带来回跳动的统计结果，几名仙吏开始议论。
“整体修士数量与此界人口体量相符。”
“金丹、元婴比例略高，说明界面升格之后修士总体水平有所提高。”
“化神以上数量不算少，但也不至扎眼，同层面看，属于优质偏上。”
“天骄方面……近千年来有记载者不过二十余位，除去三五名勉强可称天骄的，其余大多在此界可称出众，但放在仙域众多界面里，顶多中上。”
有人读着读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倒真是稳，既不放任妖孽疯长，也不把一切苗子都截断。”
陆正持静静听着这些评价，时不时点一下头。
念尘子体在一旁记录着这些话语，同时也将几名仙吏说话时眼中的神色、语气里的轻重一一捕捉下来。
林玄在一旁静静看着光幕。
对于九天十地的境界分布，他自然再熟悉不过，甚至比任何数据图表都清楚。
可通过仙域来客的口，他能从另一个视角看到这些数字被解读之后的样子。
哪一条曲线会被视作隐患，哪一处峰值会被记录为优点，哪一块平缓会被认为是界主“没能充分挖掘潜力”，都会在这些评价里若隐若现。
而他所做的，便是通过这些反馈，进一步修正之后九天十地对外表现的那条曲线。
渐渐地，几大模块的普查都进行了大半。
剩下最重要的一项，便是与界主本人面谈。
陆正持挥退了大部分随行仙吏与记录官，只留下身边三名天仙与两名核心仙吏在旁，算是见证与补充记录。
界主殿内的光线被压暗了一些，只在林玄与陆正持二人前方留下一片柔和光幕。
光幕中时不时跳动着刚才普查过程中的几个关键画面。
陆正持看了看光幕，又看向林玄。
“界主。”
他道，“普查只是形式之一，真正重要的，是诸界界主对这套新政的理解与态度。”
“毕竟上头再怎么制定条文，真正落实到每一个凡界的，终归还是界主与本界高层。”
林玄点点头。
“仙域高处谋定全局，下界不过是顺势而动。”
他语气恭敬，又不显谄媚。
“九天十地初入诸界视线，底蕴有限。林某对新政不敢妄加评论，只觉这是上界愿意给凡界留下更多喘息之机的宏大安排。”
“过去我也听说过一些界面，在旧例下被过早榨干，学不得仙法，却又失了根基。如今有了分级与重点培育，等于给了像九天十地这种中等界面一个往上走的阶梯。”
陆正持听到这里，目中闪过一丝意外。
“界主对新政，倒是颇为看好。”
林玄笑了笑。
“凡界修士难得有机会窥见上界运筹的片段，多半也只是从那些零碎传说里得出些粗浅想法。”
他稍微停顿，露出一丝自己刻意展露的局限。
“林某眼界终究还局限在九天十地这一隅，所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希望在保证界面不崩的前提下，有机会让本界修士多修出几位能被上界看在眼里的真仙。”
“至于更高远的平衡，如何在诸界之间调动资源，如何在大战之后修补伤口，这些，林某难以妄言。”
这几句话里，他既表现出对仙域秩序的尊重与向往，又刻意暴露出自己“只想着让本界多出几个真仙”的小格局。
在陆正持看来，这样的界主有抱负，却还停留在小界视野中。
这种人，最容易被上层看作“可教化”。
如果一个界主一开口便谈诸界平衡、仙域大战之后资源调度如何不公，这种人哪怕心里再怎么往仙域靠，都难免让人警惕。
陆正持默默在心中记下这一点。
他身后那名来自牧天司的仙吏微微侧头，与身旁天仙互换了一个眼色。
那一眼里，隐含着“可培养”的默契。
林玄看似只在与陆正持对话，实际通过念尘看到这一幕，心中对仙域官僚思维的模型又填补了一个空白。
面谈继续。
陆正持问起九天十地在过去几千年间如何应对战乱，如何在升格过程中处理各族、各势力之间矛盾。
林玄一一作答。
他说起荒域血战时如何用最少的牺牲稳定局势，说起与魔族余孽交易时如何暗中留钩，说起与某些妖族高层达成默契，将潜在灾祸提前转移到无人区。
这些叙述中，他有意留下几处小小的“短板”。
例如提到与妖族谈判时，承认自己当时对妖族上界的脾性了解不够，幸亏对方愿意给几分薄面，方才未让局势失控。
又例如提到荒域某次灵潮暴动时，承认自己起初误判了灵潮规模，差点跟着某些好战者走偏，后来才及时调整策略。
这些“失误”并不伤筋动骨，却足以让听者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处处算计到极致的冷酷存在，而是一个在摸索中逐渐学会如何当好界主的修士。
这恰好符合仙域希望看到的那种“成长型”界主。
既有足够的才干，又不是从一开始便将一切都看透，仍保留着被“指点”的空间。
面谈渐渐接近尾声。
陆正持合上虚悬于二人之间的那枚玉简，似乎对自己得到的信息颇为满意。
“界主。”
他站起身，拱手道，“此番普查所得，将会由几司汇总后上报。具体评语与等级，届时会送来一份简要告示。”
林玄同样起身施礼。
“九天十地能得上界挂念，已是莫大恩典。无论评语如何，林某都会尽己所能，守好这一界。”
殿外，仙舟已再次悬起。
那些忙碌了许久的仙吏、记录官陆续回舟，有人还在低声交流对九天十地的观感。
“看样子不坏。”
“界主心性稳重，曲线也好看。”
“要我说，若无别的隐患，这一界列入重点培育，问题不大。”
“不过嘛，也别完全信界主一面之词，回去还得把其他渠道的情报调出来对照一下。”
他们的声音不高，落在风中，很快便散开。
可附在他们衣袖上的那几缕念尘却一一记下，传回九天十地本源之地。
林玄送至界主殿前，目送陆正持等人踏上仙舟。
陆正持站在舟头，回望九天十地一眼。
此刻整个界面在他眼中化作一颗缓缓旋转的光球，光球内山河隐约，界运如烟。
他想起几日前在巡天司大殿上看到的那条曲线。
再对比这一日亲眼所见，心中已有初步判断。
“若无意外，此界可列入重点培育序列。”
他低声说了一句，更多像是自言自语，却被身旁那名天仙听了去，默默记下。
仙舟缓缓上升，化作仙虹，沿着来时路径滑出九天十地界膜，渐渐消失在高天之上。
界主殿前空地重归寂静。
那些本界高层投影在仙虹刚一消散，便纷纷松了口气，却不敢在界主面前表现得太明显，只是相互施礼告退。
林玄站在殿阶前，目送仙虹最后一缕光消失，腰身微微保持着送行时的弯度。
片刻后，他方才缓缓直起身子。
本源之地的光线在这一刻暗了半分。
他伸手虚握，念尘从各处涌回，在他掌心凝成一枚光球。
光球之内，是陆正持一行人在九天十地期间的所有言行，乃至一些不经意的神情与语气。
这些东西会被他一点点梳理，与此前从仙域档案中收集来的资料一同整理，最终汇入那张越来越完整的官僚思维网络当中。
九天十地在仙域那张庞大评估表上的位置，并非一成不变。
每一次普查、每一份评语、每一个不经意的判断，都会在那张表上添上一笔。
而如今，林玄已经不再只是被动等待评语落下的凡界界主，而是能在某种程度上预判并影响这些评语走向的布局者。
仙舟远去，界主殿内外恢复平静。
只是这份平静之下，已悄悄埋下了新的涟漪。
玄虚仙宗那边，很快便会拿到这一次普查的详细记录。
接下来，他们会在仙域内部做出最终决定，选定九天十地中的具体试点位置。
暮川洲上空，那道曾经出现过的微弱界面波纹，很快便会再次浮现。
这一次，从仙虹中走下来的，不会只是真仙领衔的普查队，而是带着宗门道统与完整体系的下界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