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细细道来。”
“其一,是香气。”林晚昭解释道,“真正多年的老汤,其香气是极其复杂融合的,各种食材的香气经过无数次炖煮、融合、沉淀,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一种独一无二、难以复制的复合香,并且会带有一丝淡淡的、类似酒陈般的‘醇香’。而今日那汤,香气虽浓,却略显‘生硬’和‘标准’,仿佛是按照一个固定配方调制出来的,少了那份独特的‘个性’与‘岁月感’。”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是味道。”她继续道,“真正的老汤,鲜味醇厚绵长,入口柔和,层次丰富,如同一位内功深厚的长者,内力绵绵不绝。而今日之汤,鲜味虽猛,却失之尖锐,缺乏层次,入口后鲜味爆发得快,消散得也快,回味不足,且奴婢细品之下,喉间似有极微弱的干涩之感。这更像是……用了某种提鲜效力极强、但底蕴不足的‘捷径’方法所致。”
她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最大怀疑:“奴婢曾听闻,有些海外番商或异域秘术,能从中提取出极其鲜美的汁液(类似现代蚝油、或某些高浓缩鲜味剂的概念),用量极少便可让清水化身为‘高汤’。若有人得了此法,再辅以鸡骨、猪骨等寻常材料熬制,冒充那需要耗费无数珍贵食材、经年累月才能养成的‘百年老汤’,也并非不可能。如此,成本大减,利润倍增,只是……欺世盗名罢了。”
顾昭之听完林晚昭这番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分析,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冷意。他平生最厌欺诈之事,尤其是这等打着传统、秘传旗号,实则弄虚作假、愚弄百姓的行径。
“你的判断,有几成把握?”他沉声问道。
林晚昭沉吟片刻,谨慎答道:“若无对比,奴婢不敢妄下断言,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仅凭今日所品所感,奴婢至少有七成把握,那汤……绝非他们宣称的那般,是传承百年的真正老汤。至少,绝非主料。”
顾昭之微微颔首,看向墨砚:“去查。重点查那一品鲜近年的食材采买记录,尤其是可有大量购入某种特殊番货或异地香料。再查其东家背景,以及那‘百年老汤’之说,究竟是何时开始大肆宣扬的。”
“是。”墨砚领命,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调查进行得颇为顺利。在顾昭之的钦差身份和墨砚的高效手段下,不过两日,真相便水落石出。
原来,这一品鲜饭庄确实是个老字号,但其原本的生意只是平平。直到三年前,现任东家的儿子从南方沿海一带经商归来,带回了一种名为“极鲜露”的异国调味汁。此物乃是用某种海产经过特殊工艺浓缩提炼而成,鲜美异常,只需在普通骨汤中加入少许,便能极大提升鲜味,使其口感不逊于用大量山珍海味熬制的高汤。
这少东家便动了歪心思,与其父合谋,开始打着“百年老汤”的旗号招揽顾客。他们依旧用鸡架、猪骨等熬制基础汤底,但核心的鲜味来源,却悄悄换成了这“极鲜露”。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严格控制“极鲜露”的用量,并辅以一些香料,使得汤的味道既鲜美,又不会过于怪异。同时,他们花费重金宣传“百年老汤”的概念,编造了五代传承的故事,甚至故意在店中显眼处放置一口布满“历史痕迹”的大锅作为象征(实则很少使用)。
凭借这“伪老汤”和出色的营销,一品鲜果然声名鹊起,生意蒸蒸日上,赚得盆满钵满。而普通的食客,大多被那鲜美的味道所征服,鲜少有人能像林晚昭这般,凭借极其敏锐的味觉和专业的厨艺知识,品出其中的猫腻。
证据确凿,顾昭之并未声张,只是将调查结果告知了周知府。周知府吓得冷汗涔涔,连连请罪,表示自己失察,竟被这等奸商蒙蔽,还险些让侯爷吃了这不实之物。他当即下令,查封一品鲜,严惩涉事东家,并公告全城,揭露其欺诈行为,以儆效尤。
消息传出,临江府一片哗然。那些曾经对“百年老汤”深信不疑、甚至多次光顾的食客们,更是感到被欺骗的愤怒。一品鲜声名扫地,昔日门庭若市,转眼间便门可罗雀。
处理完此事,周知府再次来到驿馆请罪,并对林晚昭的“神舌”佩服得五体投地:“林行走真乃神人也!仅凭一口汤,便能辨出真伪,揭穿这欺世盗名之举,下官……下官实在是惭愧,佩服!”
林晚昭倒是很淡定,谦逊道:“知府大人过奖了。奴婢只是尽了一个厨子的本分而已。美食之道,贵在真诚。欺瞒或许能得一时之利,但终究难以长久。”
顾昭之坐在上首,听着林晚昭的话,看着她那宠辱不惊、带着对食材本真尊重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个小厨娘,不仅手艺绝佳,心思灵巧,更难得的是有一颗坚守本心、明辨真伪的赤子之心。
当晚,林晚昭亲自下厨,用最普通的食材,熬了一锅真正的、没有任何取巧的家常高汤,又用这汤做了几道清淡小菜,呈给顾昭之。
顾昭之品尝着那看似平凡、却滋味醇正、回味甘甜的汤菜,只觉得比那一品鲜的“百年老汤”不知要舒服、熨帖多少倍。
他放下汤匙,看着林晚昭,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看来,这世间至味,不在年头长短,不在名头虚实,而在用心与否,真诚几何。”
林晚昭闻言,眼睛弯成了月牙,用力点头:“侯爷说得是!至味抵心,真诚最贵!”
临江府“老汤疑云”就此落下帷幕。南巡队伍再次整装待发。而林晚昭“神舌辨伪”的故事,也随着商旅行人,悄然在江南各地传开,为她“小林御厨”的名号,又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