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卒们压低了声音,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仿佛侯爷吃得好,他们脸上也有光。而那位负责清水驿伙食的老厨子,则蹲在灶台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回味着昨晚偷偷观察到的林晚昭处理食材的手法,嘴里喃喃道:“火候……关键是火候啊……还有那火腿下锅的时机……唉,学不来,学不来……”
而这股由一碗腌笃鲜引发的“鲜香风暴”,显然并未停歇。当傍晚时分,南巡队伍抵达新的驿站——栖水驿时,林晚昭果然又不负众望地钻进了厨房。
她中午路过另一个城镇时,成功采购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叶片卷曲如小睡莲、表面覆盖着一层晶莹胶质的西湖莼菜,以及一条极为新鲜的鳜鱼。
于是,当晚的餐桌上,便出现了一道莼菜鳜鱼羹和一道口蘑豆腐箱。
莼菜鳜鱼羹,汤底是用鳜鱼的头尾骨熬制而成,奶白浓郁,过滤后清澈见底。滑入上浆后薄如蝉翼的鳜鱼片,烫至刚刚断生,嫩滑无比。再加入翠绿的莼菜和洁白口蘑片,勾上薄芡,淋香油,撒火腿丝葱花。成品羹汤滑润,莼菜嫩滑带着独特的清爽口感,鳜鱼片鲜美无匹,整体清鲜淡雅,仿佛将西湖的春色都端上了桌。
口蘑豆腐箱则是将嫩豆腐切厚片挖空,酿入猪肉末、虾仁末、香菇末调成的馅料,先煎后煨。豆腐外皮煎得微黄韧口,内里却嫩滑异常,包裹着鲜美多汁的馅料,一口下去,汤汁在口中迸发,豆香、肉香、菌香完美融合,令人拍案叫绝。
当这两道菜摆上花厅的饭桌时,那不同于腌笃鲜的、更加清雅灵动的鲜香气息,再次让所有人为之精神一振。
顾昭之依旧是最先动筷的那一个。他先舀了一勺莼菜羹,那滑溜溜的莼菜和嫩滑的鱼片,几乎无需咀嚼,便温顺地滑入喉中,只留下满口难以言喻的清鲜,仿佛春风拂过湖面,带走所有疲惫。他微微颔首,又夹了一块豆腐箱。小心地咬开金黄微韧的豆腐外皮,内里饱含的鲜美汤汁瞬间涌出,混合着嫩滑的豆腐和弹牙的馅料,口感层次极其丰富,味道和谐美妙。
他吃得依旧从容,举止无可挑剔的优雅,但手下舀汤夹菜的速度,却明显比平时快了几分。尤其是那莼菜羹,他接连用了两小碗。旁边的属官们见侯爷如此,自然也放开了手脚,一时间,花厅里满是勺筷轻碰和压抑不住的赞叹。
“妙!妙啊!这莼菜羹,滑嫩清鲜,仿佛能涤荡心胸!”
“这豆腐箱更是巧思!外酥里嫩,馅料鲜美,老夫在江南多年,也未尝过如此地道的做法!”
“林行走,你这手艺,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下官等跟着侯爷,真是沾了大光了!”
林晚昭站在一旁伺候,听着这些真心实意的夸赞,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但面上还是保持着谦逊的微笑:“各位大人过奖了,是江南的食材好,奴婢不过是借花献佛。”
她的目光,却总是忍不住飘向主位上的顾昭之。见他虽然依旧沉默,但眉宇间那抹惯有的清冷似乎被食物的暖意融化了不少,紧抿的唇角线条也变得柔和,甚至在她看过去的时候,他抬起眼,目光与她有瞬间的交汇。
那眼神依旧深邃难测,但林晚昭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情绪?而且,她好像看到侯爷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味?这个发现让林晚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股混合着得意、欣喜和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暖流,悄悄涌遍全身。
能让这位腹黑又挑剔的侯爷在美食面前“忘记”维持他那完美的矜持,还有比这更能证明她林晚昭价值的吗?
饭后,顾昭之难得地没有立刻起身回房处理公务,而是慢条斯理地用完了一盏林晚昭用本地新茶冲泡的消食茶。他坐在那里,目光偶尔掠过正在轻声指挥丫鬟们收拾桌案的林晚昭。她穿着寻常的青色布裙,腰间系着那条半旧的围裙,头发简单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在灯火的映照下,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温暖而充满活力的光晕。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茶香氤氲中显得比平日低沉温和些许:“明日,便到余杭县了。”
林晚昭正在收拾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眸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余杭县?那是不是离西湖很近了?”西湖醋鱼、东坡肉……她仿佛已经闻到了味道!
“嗯。”顾昭之看着她那瞬间被点亮的、写满憧憬的小脸,心中某个角落似乎也被这明亮的色彩所感染,他补充道,“会在那里停留两日,核查漕运账目。”
“太好了!”林晚昭差点欢呼出声,连忙用手捂住嘴,但那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却将她内心的狂喜暴露无遗。
看着她那毫不作伪的欢喜模样,顾昭之的嘴角,终于几不可查地、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他迅速低下头,借由喝茶的动作,掩饰了这短暂外露的情绪,但那抹笑意,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久久未散。
南巡的路,因公务而显漫长,因人心而显复杂。但此刻,在这江南水乡的驿站里,因为某个人对美食单纯而炽热的热爱,因为某些悄然发生的变化,前路的未知,似乎也染上了一层令人期待的、温暖而鲜活的色彩。
而某些人因为极致美味而偶尔“忘记”的矜持,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