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近乎焦灼的期待中滑过。晚照庄——不,现在应该叫“云深处”了——的空气里,除了日益浓郁的果香蜜甜,更多了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弦音。
那三十五罐历经千挑万选、堪称“尖子生”中的“状元郎”的候选样品,被林晚昭像供奉祖宗牌位一样,安置在特意清理出来的、最阴凉干燥的一间小库房里,每日还要亲自检查一遍温度和湿度,生怕它们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变了心”。
新的标准化工艺流程,在经历了最初的鸡飞狗跳和无数令人啼笑皆非的磨合后(比如有人数搅拌数忘了自己是正着数还是倒着数,有人唱洗手歌唱得调跑到了八百里外的外婆桥),总算渐渐走上了正轨。庄户们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手忙脚乱,到后来的逐渐熟练、甚至开始互相监督挑刺,那种全员投入、精益求精的氛围,让林晚昭倍感欣慰。
利用新工艺和好不容易搜罗来的零星顶级原料试生产出的几小批新品,虽然成功率依旧不高,十罐里能有三四罐达到林晚昭要求的“贡品级”标准就算烧高香了,但每一次成功,都伴随着操作间里的小小欢呼和更加十足的动力。
狗蛋带回来的关于“皱皮酸柑”和吴家晚桂的消息,让林晚昭更加明确了明年(如果还有明年的话)扩大种植和稳定供应链的方向。那本《京畿果蔬录》简直成了她的枕边秘籍,翻来覆去地研究,上面甚至多了许多她用小炭条做的标注和记号。
就在这种紧张筹备、全员备战的状态下,内务府广储司验收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天空作美,碧空如洗,阳光明媚却不过分炽热,连风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吹得“云深处”新栽的翠竹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今日的大事奏乐助威。
林晚昭天没亮就醒了,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怎么睡。换上了一身最新赶制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细布新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银簪固定——既不失礼,又不过分扎眼,符合她“贡品制造者”兼“庄主”的身份。
小桃和夏荷也换上了同款的干净衣裳,两个丫头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一会儿帮忙整理林晚昭其实并不乱的衣角,一会儿又跑出去看准备的迎接工作是否妥帖。
赵有田更是如同即将接受检阅的将军,指挥着庄户们将庄子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连路面上的小石子都捡得干干净净。温泉池区那边也暂时停了工,免得扬尘。
所有参与生产的核心人员,王婶、刘大娘、张师傅、李师傅等,都换上了林晚昭统一发放的浅灰色“工作服”,虽然看起来有些怪异,但此刻也无人计较,个个神情肃穆,如同等待最终审判。
那三十五罐宝贝样品,被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在临时布置好的、铺着崭新白色粗布的长桌上一字排开。罐子都被擦得锃亮,在阳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林晚昭深吸一口气,再次逐一打开检查。色泽金黄透亮,桂花或蜜柑分布均匀,香气浓郁纯正,密封完好无损……完美,每一罐都处于它们生命中最巅峰的状态。
“来了来了!官船!官船来了!”负责在庄外路口望风的铁牛,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信。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林晚昭赶紧带着赵有田、小桃、夏荷等人,快步来到庄子门口迎接。
只见不远处的河面上,一艘不算特别华丽但明显带着官家印记的中型船只正缓缓靠向简易的码头。船头站着几名穿着藏青色官服的内侍和两位身着御膳房厨官服饰、气质明显不同常人的人物。
林晚昭屏息凝神,暗暗告诫自己:镇定!林晚昭,你可以的!你可是见过太妃、做过公主点心、还被侯爷投资(虽然方式别扭)的人!不能怂!
船只停稳,搭好跳板。一位为首的面白无须、神色严肃的中年内侍率先走下船,身后跟着那两位御厨代表以及几名捧着文书、器具的小太监。
“民女林晚昭,恭迎各位大人莅临‘云深处’。”林晚昭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恭敬却不卑怯。
那中年内侍目光锐利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又看了看她身后明显经过精心准备却难掩“乡土气息”的庄子和那些穿着统一怪异服装、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庄户,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里的“简陋”有些意外。他尖着嗓子,拖长了音调:“咱家姓孙,忝为广储司瓷库管事。这两位是尚膳监的庖厨大师傅,郑师傅,王师傅。奉上命,特来查验尔处所产‘桂花柑橘酱’、‘金桔蜜饯’之样品。林氏,前头带路吧。”
“是,孙公公、郑师傅、王师傅,各位大人这边请。”林晚昭侧身引路,心道果然如侯爷所料,来的不仅是库房管物品的,还有御膳房管吃喝的行家!这关不好过啊!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庄子。孙公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打量,看到那还在收尾的温泉工地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郑、王两位师傅则更多的是好奇,目光在庄子的布局、晾晒的药材(林晚昭弄来驱虫的)、甚至厨房飘出的烟火气上流转。
来到布置好的长桌前,看着那排开的三排陶罐,孙公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这么些?”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林晚昭心里一紧,连忙恭敬回答:“回公公,此三十五罐乃民女与庄户们从所有库存及新制批次中,历时多日,历经三次筛选,优中选优所得,皆是最上乘之品,特供各位大人查验。”
“哦?三次筛选?”旁边的郑师傅开了口,他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瘦,眼神却透着精明,“都有些什么规矩啊?”他似乎对过程更感兴趣。
林晚昭定了定神,将之前制定的那套标准化流程,拣重要的、能说的,清晰扼要地介绍了一遍:“回郑师傅,民女愚见,贡品之要,首在‘稳’与‘洁’。故从原料入手,凡有虫眼霉斑磕碰者,皆弃之不用;清洗需用流动温泉水加细盐浸泡;熬煮时,糖、果比例需用药秤严格称量,火候用时漏精确计时,搅拌次数方向皆有定数;装罐前,所有器皿必以沸水煮烫;操作之人,需穿戴净衣帽罩,反复净手……”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小桃和夏荷将墙上贴的那些图文并茂的“操作规程图”和厚厚的“检验记录册”呈上。
郑师傅和王师傅接过那画得有些幼稚却异常详细的图纸和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本子,翻看了几页,眼中都掠过一丝惊讶。他们身为御厨,自然知道宫廷饮食规矩森严,但一个小小庄户,竟能将流程细化、量化到如此地步,甚至有些做法(比如洗手时长、器皿消毒)比御膳房还要苛刻几分,这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
孙公公也瞥了一眼,他对工艺不感兴趣,只关心东西好不好,符不符合入库标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终究要看实物。开罐吧!”
“是。”林晚昭亲自上前,拿起一罐“桂花柑橘酱”,用热水烫过的布巾擦干净罐口,小心地撬开密封的油纸和软木塞。
“啵”的一声轻响,一股极其浓郁、清新、复合着成熟柑橘的酸甜和桂花沉郁芬芳的香气,瞬间迸发出来,如同无形的精灵,迅速占领了周围的空气,将那孙公公身上淡淡的熏香都压了下去!
孙公公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脸上那挑剔的表情僵了一下。
郑、王两位师傅更是眼睛一亮!这香气,纯正!自然!富有层次!完全没有劣质糖精的甜腻感或者香料的突兀感!
林晚昭用一把小巧的、同样消毒过的银勺,舀起一勺果酱。只见那酱体呈现出诱人的琥珀金色,晶莹透亮,质地粘稠却润滑,里面悬浮着点点金色的桂花和细碎的、饱满的橘络果肉,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大开。
她将酱分别盛入三个预先准备好的小白瓷碟里,恭敬地奉给三位验收官。
孙公公拿着小银匙,挑剔地看着碟子里的酱,似乎想找出一点瑕疵,比如气泡、杂质或者色泽不均,但他看了半晌,竟挑不出一点毛病!他勉强舀了一点点送入口中……
下一秒,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那果酱入口的瞬间,首先是极致的顺滑,然后是柑橘天然的、明亮活泼的酸味率先冲击味蕾,但这酸味转瞬即逝,立刻被紧随其后的、温和醇厚的甜味所包裹、中和。桂花的香气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深深地融入其中,伴随着咀嚼,释放出更深沉的韵味。酸甜平衡得妙到毫巅,口感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绸缎,咽下之后,口中留下的只有纯净的果香和淡淡的回甘,丝毫没有腻人的感觉。
这……这比他入库过的许多南方进贡的果酱,似乎……还要更胜一筹?
孙公公心里震惊,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故意皱了下眉,含糊地评价道:“嗯……尚可。”
但他那瞬间的失态和下意识咂摸嘴的动作,哪里瞒得过人精似的郑、王二位师傅。
郑师傅和王师傅也早已将果酱送入口中。他们品尝得更慢,更仔细,甚至用舌尖感受酱体的细腻度,用牙齿轻叩那些细小的果肉颗粒感受其软硬程度。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赞赏。
“好!”郑师傅忍不住低喝一声,他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这酱做得地道!酸甜适中,香气纯正,是果子本身的味道!火候掌握得极好,既熬出了胶质感,又没失去鲜果的活性!难得!难得!”
王师傅也点头附和,语气带着专业点评:“尤其是这桂花的处理,时机把握得妙。是在糖浆熬到最佳状态时投入,既激发了香气,又没被高温煮出苦味。林姑娘,你这手艺,师从何人?”他忍不住好奇,一个庄户女子,怎会有如此精准的掌控力?
林晚昭心里乐开了花,但面上依旧谦虚:“回王师傅,民女并无师承,只是自己瞎琢磨,加上庄户们世代积累的一些土法子,让师傅见笑了。”
“土法子?”郑师傅哈哈大笑,“若这都是土法子,那御膳房里好些人该回家种地去了!孙公公,您说是不是?”
孙公公被将了一军,脸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两声:“果酱……还算过得去。再看看那蜜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