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诺宁全神贯注,动作流畅而精准,如同在完成一件至高无上的艺术品。她将熔融的赤晶髓小心地注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造型奇特的模具中。
模具内部被分隔成两个对称的、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形态——那并非寻常的鸟雀,而是有着修长颈项、缠绕的尾羽、姿态充满了痛苦与欢愉交织的诡丽之鸟,如同传说中在火焰中殉情的比翼鸟。
等待冷却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矿石灯的光芒似乎都被那模具中散发出的金红光芒压了下去。
希诺宁守在模具旁,异色双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仿佛在等待自己新生儿的降临。她的呼吸略显急促,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
终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模具。
两只臂钏静静地躺在模具的凹槽中。它们由纯净的赤晶髓凝结而成,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又内蕴炽烈的暗金色泽,表面流淌着如同活物般的熔岩纹路。
臂钏被塑造成那纠缠双鸟的形状,一只鸟的颈项与另一只的尾羽紧密缠绕,难分彼此,形态妖异而华美。
希诺宁拿起其中一只,毫不犹豫地扣在了自己纤细的左臂上。暗金色的臂钏与她白皙的肌肤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那纠缠的双鸟仿佛活了过来,在她手臂上投下诡异的阴影。
然后,她拿着另一只臂钏,转向石床上的空。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锻造时的专注,也不是喂药时的阴鸷,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混杂着无限期待和毁灭欲的炽热光芒。
“你的。”她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空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想缩回右手。但希诺宁的动作更快!她猛地扑上床,膝盖压制住他的身体,左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他的右手腕!巨大的力量让空瞬间动弹不得。
“不……”空的抗拒刚出口。
希诺宁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柔和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赤裸的疯狂。她毫不留情地将那只暗金色的、散发着余温的鸟形臂钏,狠狠扣在了空裸露的右腕上!
“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就在臂钏紧紧贴合皮肤的瞬间——
“轰——!”
空感觉自己的大脑如同被投入了熔炉!并非物理的冲击,而是意识层面发生了恐怖的爆炸!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强烈到足以撕裂灵魂的情感洪流,蛮横无比地冲垮了他意识的堤防,疯狂涌入!
——冰冷刺骨的冬夜。幼小的希诺宁,兽耳和尾巴都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部落中央巨大的、已经熄灭冷却的公共熔炉旁。
炉灰沾满了她脏兮兮的小脸和单薄的衣物。周围,高大的纳塔族人围着她,指指点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
“看!就是那个灾星!”
“火渣!克死自己父母的晦气东西!”
“滚远点!别让她的晦气沾染了我们的炉火!”
刻薄的咒骂如同冰锥,狠狠刺穿小小的身体。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倔强地抓起一块冰冷的废铁,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早已冰冷的炉壁,发出单调而绝望的“铛铛”声。
稚嫩的虎口被震裂,鲜血染红了冰冷的铁块。炉火熄灭的黑暗如同巨大的怪兽吞噬着她,只有眼中那点孤绝的、不肯熄灭的火焰在燃烧。
一个疯狂而执拗的念头在幼小的心灵中生根、咆哮:“我要造出锁链!最坚固的锁链!谁都斩不断的锁链……把我在乎的人……永远……永远拴在身边!再也不会被丢下!再也不会!”
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绝、刻骨铭心的怨恨、以及最后扭曲成形的、对“永恒束缚”的疯狂渴望……所有的痛苦、恐惧、绝望,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灌满了空的意识!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在寒夜里被唾弃的小女孩,那冰冷的炉灰就是他此刻的骨血!
他无法呼吸,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感受到了吗?!”希诺宁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和颤抖的哭腔。她死死抓住空那只戴着臂钏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
两只臂钏紧紧相贴,内部流淌的熔岩纹路骤然亮起,如同被点燃的血管,散发出灼目的金红色光芒,将两人紧贴的身影投在岩壁上,扭曲成巨大的、纠缠的魔影。
“我的痛……我的怕……”她的喘息急促而滚烫,眼泪不受控制地从那双异色瞳中滚落,滴在空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却带着岩浆般的温度,“现在……都与你共享了!我们是一体的了!空!”
她的情绪在记忆共鸣的冲击下彻底失控,达到了某种狂乱的巅峰。她猛地松开钳制空的手,眼神炽热得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疯狂。
她毫不犹豫地低下头,用雪白的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指尖!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在她白皙的指尖凝聚,如同最纯净的红宝石。
“吃了它……”她喘息着,将流血的手指猛地伸向空的嘴唇,金棕异色的瞳孔因极度的渴望和偏执而缩紧,“吃了我的血……我们就能真正魂灵相融……永不分离!”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那滴在眼前颤动的血珠,在臂钏妖异红光的映照下,如同通往地狱深渊的邀请函。空的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胃里一阵翻搅。他猛地偏开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躲避!
血珠擦着他苍白的唇角滑过,留下一道刺目的猩红轨迹。
“为什么?!!!”
希诺宁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如同受伤的野兽。那只沾血的手猛地收回,转而狠狠掐住了空的下颌!
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强迫他扭过头,面对她那张因狂怒和绝望而彻底扭曲的美丽脸庞。
“为什么拒绝我?!”她的声音嘶哑破裂,眼底翻涌着熔岩喷发般的疯狂,泪水混合着狂怒喷溅,“你的好妹妹荧!能陪你跨越星海!派蒙那个小东西!能分享你的食物!分享你的旅途!”
每一声质问都如同重锤,砸在空的心上。
她另一只手猛地抓住自己睡裙的前襟,狠狠向下一撕!
“刺啦——!”
单薄的布料应声碎裂!白皙的肌肤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而在那饱满心口正中央的位置,一道狰狞的、仿佛由滚烫烙铁直接印下的火焰形烙印,赫然灼烧在肌肤之上!
烙印深红发黑,边缘还带着焦糊的痕迹,显然是新伤不久,正随着她剧烈的喘息而微微起伏,如同活物!
“而我!!”她指着心口那道触目惊心的烙印,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变调,尖利得几乎刺穿耳膜,“我连‘火神之眷’的烙印都为你烙下了!这是玛薇卡大人赐予锻造神力的象征!是荣耀!是生命!我把它烙在心上给你看!我的一切!我的力量!我的生命!都给了你——!”
她掐着空下颌的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肤,留下血痕。
那双异色瞳中,疯狂、爱欲、绝望、毁灭……种种极端的情感如同火山熔岩般翻滚沸腾,几乎要将她自己连同眼前的人一起焚烧殆尽。
岩洞中只剩下她粗重绝望的喘息声,以及臂钏上那对纠缠赤鸟散发出的、越来越炽烈的、不祥的红光。
冰冷的锁链、灼痛的符文、麻痹的秘药、共享记忆的臂钏、心口的烙印……所有扭曲的“爱”的证明,在这一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悬在两人之间,也悬在深渊的边缘。
死寂。
希诺宁那声撕裂灵魂般的尖啸余音,似乎还在赤红岩壁间嗡嗡回荡,与臂钏上那对纠缠赤鸟散发出的、越来越不祥的灼热红光交织在一起,将整个囚笼般的洞穴浸泡在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绝望里。
空的下颌骨在她铁钳般的手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心口那道狰狞的火焰烙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被绝望攥紧的心脏上。
他看着她眼中熔岩般沸腾的疯狂,一种冰冷的预感和深沉的悲哀攫住了他——或许毁灭,才是这场扭曲爱恋唯一的终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彻底吞噬一切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如同九天惊雷般在洞穴入口处猛烈炸开!
整个岩洞如同被巨锤狠狠砸中,剧烈地摇晃起来!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壁炉中的炭火被震得四散飞溅。悬挂的矿石灯疯狂摇摆,投下混乱的光影。
坚固无比、被层层符文加固过的厚重精金石门,在巨响中如同脆弱的纸片般向内爆裂开来!无数尖锐的石块混合着灼热的金属碎片,如同致命的霰弹般横扫整个洞穴!
“空——!!”一个带着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尖叫声穿透了烟尘和巨响,是派蒙!
“希诺宁!住手!!”另一个威严而愤怒的女声紧随其后,如同战鼓擂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威——火神玛薇卡!
烟尘弥漫,碎石飞溅。刺目的火光从破碎的洞口涌入,瞬间驱散了洞穴内的昏暗。在洞口逆光的位置,数个高大的身影矗立。
为首之人身披烈焰纹饰的华丽神甲,手持一柄缠绕着熊熊金焰的巨大战斧,赤红长发无风自动,威严如狱的炽热神威如同实质的海啸般席卷而入,瞬间压制了洞内一切气息!
正是纳塔的守护者,火神玛薇卡。她的身侧,悬浮着满脸泪痕、急得快要跳起来的派蒙,以及神情冷峻、手持奇异法杖的夜神茜特菈莉。
希诺宁的身体在巨响爆发的瞬间猛地僵直!那双因狂怒和绝望而彻底赤红的异色瞳,在看清洞口身影的刹那,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被夺走最后珍宝的、彻底癫狂的凶戾!
“呃啊——!”她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嘶鸣,如同被激怒的熔岩巨兽!紧扣着空下颌的手猛地松开,转而闪电般抓住了他脚踝上那沉重锁链的连接处——那熔铸在岩壁里的精金熔接点!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那坚固无比、用心头血熔铸的连接点,竟被她徒手硬生生掰断!恐怖的力量!
没有丝毫犹豫,希诺宁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拽住断裂的锁链,拖着因为剧变和体内秘剂作用而浑身无力的空,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冲向洞穴深处——那里并非绝路,而是一个巨大、幽深的天然洞口,洞口外,是翻滚沸腾、散发着刺鼻硫磺和死亡气息的岩浆湖!
灼热的红光照亮了洞口,也照亮了希诺宁脸上那疯狂而绝望的、如同献祭般的笑容。
“玛薇卡大人——!”她拖着空在岩浆湖边缘的悬崖上猛地停住,狂风卷起她烧焦的发尾和破碎的衣襟,猎猎作响。
她回身,对着洞口处威严的身影厉声尖笑,那笑声凄厉得如同夜枭啼哭,在岩浆沸腾的轰鸣中格外刺耳,“您赐予我锻造神力,却吝啬得不肯给予一丝温暖……现在,连我生命里最后的光……也要亲手掐灭吗?!”
她的左臂猛地抬起,那只暗金色的鸟形臂钏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如同烧红的烙铁!与之紧密相连的空右腕上的臂钏,瞬间同步响应!
一股难以想象的、仿佛要将灵魂和骨骼一起熔化的极致灼痛,从臂钏接触的皮肤处猛烈爆发!
“啊啊——!”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右腕处皮肉瞬间焦糊,发出滋滋的声响,青烟冒出!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跪倒在滚烫的悬崖边缘,身体因无法忍受的痛苦而剧烈抽搐。
那臂钏如同活物,正贪婪地吮吸着他的生命力,与希诺宁的疯狂共鸣!
玛薇卡威严的脸上覆盖着冰冷的寒霜,眼中燃烧着被亵渎神威的怒火。
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巨斧插在脚边岩石中,双手紧握起那柄象征着至高火神权柄、顶端镶嵌着巨大太阳神石的祈福权杖!
“以火神之名!”玛薇卡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蕴含着天地法则般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岩浆的咆哮和希诺宁的尖笑,“解除羁縻!净化邪妄!”
权杖顶端的太阳神石爆发出万丈金光!那光芒纯粹、炽烈,带着净化一切污秽与诅咒的神圣力量,凝聚成一道凝练无比的光之洪流,如同审判之矛,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希诺宁心口那道狰狞的火焰形烙印之上!
“噗——!”
希诺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击中,猛地向后弓起!她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一口滚烫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从她口中狂喷而出!鲜血溅落在滚烫的岩石上,瞬间被蒸发,发出嗤嗤的声响。
火神之眷的烙印是力量的源泉,此刻却成了玛薇卡神力最直接的打击点!金光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贯入她的心脉!神力的链接被强行冲击、干扰,甚至……剥离!
右腕上那几乎熔穿骨肉的灼痛骤然一松,空获得了片刻喘息。
但希诺宁眼中那点被神光重创后残存的疯狂,却燃烧到了极致!她仿佛感觉不到心脉欲裂的剧痛,眼中只剩下毁灭的决绝和一种病态的、要同归于尽的甜蜜。
“呃……”她口中涌着血沫,身体摇摇欲坠,却凭着最后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死死攥住了空胸前破碎的衣襟!两人本就站在岩浆湖最边缘,这一拽,脚下不稳的碎石瞬间崩塌!
“放手……你会死!”空看着下方那翻滚着死亡气泡的金红色熔岩,嘶声大喊,试图掰开她沾满鲜血的手指。
希诺宁染血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近乎纯真又极致癫狂的笑容,眼中是毁灭前最后的、扭曲的甜蜜:
“那就……一起化成灰……”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却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执着,“灰烬缠在一起……风……都吹不散……”
滚烫的、带着硫磺毒气的岩浪,猛地溅上空的后背!皮肉被灼烧的剧痛传来!失重感骤然降临!脚下的岩石彻底崩碎!
两人向着下方那吞噬一切的、翻滚沸腾的熔岩湖,直直坠落!
“不——!!!”洞口处,派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玛薇卡的怒喝同时响起。
死亡的腥风扑面而来,岩浆灼热的气息瞬间包裹全身。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和对身后这个疯狂灵魂的最后一丝不忍,如同闪电般劈开空的意识!
就在身体即将完全脱离悬崖边缘的刹那,空爆发出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
腰部猛地发力,借着下坠的势头和希诺宁死死抓住他衣襟的力量,如同甩动一个沉重的链球,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那因神力冲击而短暂失去力量控制的身体,狠狠甩向身后相对安全的悬崖平台方向!
“呃啊!”希诺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巨大的力量抛飞出去,重重摔在滚烫的岩石平台上,溅起一片尘土。
而空自己,则因这全力一甩的反作用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下方那翻滚着金红色死亡波涛的熔岩湖面,加速坠落!
灼热的气流掀起他的头发,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完全笼罩。他闭上了眼,耳边只剩下岩浆沉闷的咆哮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
一声比岩浆咆哮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成碎片的尖利哀鸣,猛地从悬崖平台上炸开!那是希诺宁的声音!不再是疯狂,不再是占有,只剩下纯粹的、失去一切的、灭顶般的恐惧和悔恨!
就在空的脊背即将触及那毁灭性熔岩表面的瞬间——
希诺宁腰间,那枚一直悬挂着的、象征着部落至高锻造者身份的“悬木人大灵首”图腾,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穿一切阴霾的翠绿色强光!
嗡——!
一股庞大、古老、充满澎湃生命力的气息轰然爆发!
“轰隆隆——!”
悬崖边缘的坚固岩层应声碎裂!无数粗壮如巨蟒、表皮覆盖着古老苔藓和金属光泽的悬木巨藤,如同从沉眠中被惊醒的远古巨兽,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开坚硬的岩石,疯狂地向下生长、蔓延!
这些坚韧无比的巨藤,带着一种守护的意志,精准无比地缠绕住了空下坠的身体!藤蔓上蕴含的磅礴生命力,瞬间隔绝了下方熔岩的致命高温!
巨藤猛地绷紧,下坠之势被强行止住!空的身体悬吊在距离熔岩湖面仅有咫尺之遥的半空中,灼热的气浪依旧炙烤着他,但死亡,在最后一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空——!”
希诺宁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冲到了悬崖最边缘。
她甚至来不及站起,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的!她半个身体探出悬崖,伸出的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眼中所有的疯狂、偏执、占有欲,在刚才那声绝望的哀鸣和此刻亲眼目睹他悬于生死一线的景象中,被彻底冲刷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恐惧和悔恨!
悬木巨藤缠绕着空,缓缓上升。当他的身体被拉回到悬崖边缘,双脚重新触及滚烫岩石的刹那,希诺宁如同崩溃的堤坝,猛地扑了过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空被藤蔓缠绕的身体。
滚烫的、如同熔岩般的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那双盛满了无尽恐惧和悔恨的异色瞳中汹涌而出,失控地砸落在他被岩浪烫伤、血肉模糊的脊背皮肤上!
“啊……呃……”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身体因后怕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错了……我错了……”
她死死抱着他,脸埋在他伤痕累累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她唇边未干的血迹,浸湿了他的皮肤,声音嘶哑、混乱、充满了孩子般的无助和绝望,“我不要你死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声音破碎得令人心碎:“我只要你……我只要你看我一眼……只看着我……一眼就好……求求你……”
悬木巨藤完成了使命,缓缓松开,缩回岩壁的裂缝中,只留下淡淡的草木清气。玛薇卡、茜特菈莉和派蒙的身影快步赶到悬崖边,看着眼前这紧紧相拥、在岩浆边缘劫后余生的两人,神情复杂。
希诺宁的哭泣声,在岩浆永不停歇的咆哮轰鸣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传递着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后、仅剩卑微祈求的绝望。
三日后。
望舒客栈那扇熟悉的木窗敞开着,纳塔特有的、带着硫磺和干燥尘土气息的风吹拂进来,撩动着窗边轻薄的纱帘。
阳光不再像熔炉中那般暴烈,变得温和而明亮,洒在房间内,带来久违的暖意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
空缓缓睁开眼。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暖意中渐渐上浮,如同搁浅的船只重新触碰到了水面。身体的每一处都残留着清晰的记忆:
肩头毒伤被处理后的隐痛,后背被岩浪灼伤的紧绷感,尤其是右腕……那里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过的幻痛。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腕上那只象征着痛苦共生与疯狂记忆的暗金鸟形臂钏,已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圈颜色尚新的淡红色环形疤痕,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印在皮肤上,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发生在岩浆边缘的惊心动魄。
目光转动,落在窗边的木桌上。那里,静静横卧着他的“辉炎之刃”。暗沉的剑身流淌着岩浆凝固般的纹路,剑格处的火山晶石幽幽闪烁。
与之前不同的是,剑柄上缠绕了崭新的、厚实的深棕色防烫皮革,针脚细密而整齐,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处理。
皮革的质感温润,隔绝了金属本身的冰冷,也覆盖了曾经滚烫的触感和那个疯狂夜晚的印记。
派蒙小小的身影趴在床边,似乎守了很久,此刻正发出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空看着她,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他轻轻动了动,试图坐起,身体各处立刻传来抗议般的酸痛,但比起岩浆边缘的绝望,这已如同恩赐。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心翼翼的叩门声。门被推开一条缝,露出茜特菈莉那张带着忧虑的清冷面容。
“你醒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空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沙哑:“希诺宁……”
茜特菈莉走进来,示意他不必起身。“玛薇卡大人带她回去了。”她的语气平静,但眼底深处有一丝复杂难明,“她的工坊……在战斗余波和神力冲击下,毁了大半。
悬木巨藤救了你之后,也耗尽了力量,回归地脉沉睡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希诺宁她……暂时被限制在火山口附近,由玛薇卡大人亲自看管。她的力量……需要梳理和约束。”
空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向窗外,望向纳塔深处那片永恒赤红的天空。右腕的疤痕隐隐发烫。
与此同时,在纳塔深处,那座俯瞰着永恒熔炉的巨大火山口旁。
曾经喧嚣、充满生命力的锻造工坊,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斜插在瓦砾中,碎裂的矿石和扭曲变形的金属工具散落一地,被厚厚的火山灰覆盖。
熔炉倾颓,炉膛内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几块尚未完全熄灭、发出微弱红光的炭块。
希诺宁独自一人,赤着脚站在废墟中央。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沾染着灰烬的亚麻长裙,渐变色长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随意披散着,被带着硫磺味的风吹得凌乱。
她的脸庞苍白而憔悴,眼下的阴影浓重,但那双金棕异色的眼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倒映着眼前破败的景象。
她手中握着那只从空手腕上取下的、已经扭曲变形的暗金鸟形臂钏。臂钏上那对曾经纠缠的赤鸟,一只翅膀断裂,另一只的头部也扭曲变形,熔岩般的纹路黯淡无光。
她低头,静静凝视着这象征着她最扭曲爱恋和疯狂的作品。
指腹缓缓抚过心口的位置,那里,曾经狰狞燃烧的火焰形烙印,如今只剩下一个黯淡的、如同陈旧伤疤的浅淡痕迹,在单薄的布料下微微凸起。
玛薇卡的神力冲击,不仅重创了她的身体,也几乎彻底斩断了她与锻造神力本源的联系。力量如同退潮般从体内流失,只留下巨大的空虚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抬起眼,目光投向远方驿道消失的方向,那里是空的归途。许久,她收回目光,没有怨恨,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片沉寂的虚无。
她转身,走向废墟中唯一还勉强伫立的一角——那个倾颓的巨大熔炉残骸。炉口边缘破裂,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希诺宁走到炉口边缘,停下。她再次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只扭曲的臂钏。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她松开手指。
暗金色的臂钏划过一道黯淡的弧线,坠入下方那堆尚有余温、闪烁着暗红光芒的灰烬炭块之中。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灰烬被扰动,几点火星飘飞起来。
那只象征着痛苦共生与疯狂执念的臂钏,迅速被滚烫的余烬吞没,表面开始软化、变形,最终在更高的温度下,彻底熔化成了一小滩暗沉的金色液体,渗入灰烬深处,消失不见。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熔炉的废墟一片死寂。只有风穿过断裂石壁的呜咽,和远处火山深处岩浆沉闷的、永不停歇的咕哝。
希诺宁静静地站着,望着那堆吞噬了臂钏的灰烬。许久,她微微启唇,用一种干涩而沙哑的嗓音,低声哼唱起一首曲调古老而苍凉的歌谣。
那是纳塔最古老的锻铁歌谣,歌词早已失传,只剩下模糊的旋律,在废墟和风声中飘荡,带着一种祭奠般的哀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在她视线无法触及的远处,火山口缭绕的硫磺雾气边缘,两个高大的身影静静伫立。
火神玛薇卡赤红的长发在热风中舞动,她凝视着废墟中那个渺小而孤寂的身影,威严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和凝重。她身旁,夜神茜特菈莉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兜帽下的目光深邃难测,投向更远方的驿道。
驿道蜿蜒,如同一条灰黄色的细线,消失在赤红色天幕与焦黑色大地的交界处。
空勒住缰绳,胯下的马匹喷着响鼻,不安地踏动着蹄子。
他停在驿道的尽头,最后一次回望这片给予他伤痛与救赎、留下无法磨灭印记的赤色大地。纳塔的天空依旧如同凝固的熔金,沉甸甸地压在地平线上。
就在他目光扫过远方一座高耸的、如同断剑般刺向天空的赤红崖壁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高崖之巅,一个渺小却无比熟悉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般矗立在那里。
渐变色长发失去了往日的精致,在永不停歇的狂风中烈烈飞扬,如同燃烧后不肯熄灭的残烬,又如同一面象征着不屈与执念的残破旗帜。她脚下那双标志性的银亮滑轮鞋,稳稳地踏在滚烫的岩石上。
希诺宁的目光,穿透遥远的距离,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定了驿道尽头的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祈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然而,在这片沉寂之下,却翻涌着某种更加顽固、更加本质的东西。
她缓缓举起了右手。手中握着的,并非武器,而是她作为锻造师身份象征的沉重锻锤。
锤头在赤红天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她将锻锤的锤柄,如同骑士举起长枪,稳稳地指向了驿道尽头的空。
隔着遥远的距离,空无法听清她的声音。但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唇形,在狂风中无声地开合,吐出几个清晰无比的音节:
——下一次。
——我会锻造出你甘愿扣上的锁链。
无声的宣言,如同淬火的誓言,狠狠凿进空的眼底。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她身后那片熔炉的废墟深处,仿佛在回应她这最后的宣告,一团沉寂许久的余烬猛地爆燃!
炽烈的金红色火光冲天而起,短暂地撕裂了赤红的天幕,光芒刺目,将希诺宁崖顶孤绝的身影吞噬其中,又瞬间黯淡下去,只留下翻滚的浓烟和零星飘散的火星。
那爆炸的光芒,短暂而炽烈,如同为一场永无终局、至死方休的偏执爱意,举行了一场盛大而绝望的献祭。
光与影的交错中,希诺宁的身影重新显现,依旧挺立,如同熔铸在悬崖上的钢铁。
空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高崖上的身影,猛地一拉缰绳。
马蹄踏起干燥的尘土,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赤色大地的尽头。
只有右腕上那一圈淡红色的疤痕,在衣袖的遮掩下,隐隐散发着无声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