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套,神情紧绷;记者小马的摄像机架在角落,红灯亮起,镜头微微颤抖。
陈景明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拐杖倚在膝边,脸色灰败,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
他没穿正装,只一件旧夹克,拉链半开,露出里面泛黄的t恤。
那是他妹妹生前送他的生日礼物,上面印着“上海科技馆”的字样,如今字迹斑驳,像一段被时间啃噬的记忆。
庭审开始。
葛兰芝站起身,声音清冷而锋利:“被告人周小海,非法侵入国家机关办公场所,窃取机密档案,其行为已严重破坏行政秩序与公共信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他声称要‘还债’,可谁赋予他以私义践踏公权的资格?我们必须用判决斩断这条复仇的链条,否则今日是账本,明日便是枪。”
话音落下,空气凝滞。
就在这时,陈景明缓缓站了起来。
动作迟缓,却带着某种不可阻挡的重量。
拐杖轻点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仿佛惊醒了沉睡的回音。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转向他。
“我申请作为辩护人出庭。”他说,声音不大,却穿透寂静。
法官老吴皱眉,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你无律师资格,不具备出庭辩护权。”
陈景明不答。
他只是从随身的铁盒里取出一卷老旧的录音带,塑料壳裂了缝,标签模糊不清。
他将它递向书记员:“请先听这个。”
法庭内一片哗然。
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摇头,李娟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震惊、担忧,还有一丝近乎痛楚的了然。
法官沉默数秒,最终点头。
录音机启动。电流杂音过后,是一段遥远而潮湿的夏夜。
蝉鸣、风声、远处狗吠……然后,是粗哑的男声,压低却充满威胁:
“你不来顶这个名额,明年麦种化肥全断!娃儿上学的钱也别想拿!”
背景里,一个女人压抑地啜泣,紧接着,孩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爹……我喘不上气……”
“忍着!等签完字就给你买药!”
录音戛然而止。
法庭陷入死寂。连空调的嗡鸣都仿佛消失了。
陈景明闭上眼。
他知道,这一段声音,不只是证据,更是钥匙——开启他脑海中那道封印已久的“共罪映射”。
视野骤然扭曲。
记忆与现实交叠,他看见自己蜷缩在出租屋卫生间伪造银行流水的画面,也看见周小海抱着账本被拖下警车的身影。
而此刻,他的目光锁定在葛兰芝身上。
就在她冷笑开口:“谁来为真正的受害者负责?”的刹那——
眼前猛然炸开一幅画面:煤油灯下,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泪流满面。
一个中年女人夺过纸张,狠狠撕碎,怒吼:“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姐供得起就不错了!”旁边男孩怯生生地喊:“姐,我不想种地……”
那女孩,是葛兰芝。
陈景明的心脏剧烈抽搐。
他感受到一股尖锐的共鸣——不是同情,而是共罪。
她也曾是那个被牺牲的人,如今却站在审判台上,用制度之刃切割另一个被碾碎的灵魂。
葛兰芝嘴唇突然发抖,话筒“啪”地掉落。
全场愕然。
法官老吴迅速宣布休庭。
人群骚动着退场,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陈景明扶着墙踉跄后退,额头渗出血丝,顺着太阳穴滑下。
小杨医生急忙上前搀扶,指尖触到他手腕时吓了一跳——脉搏快得几乎要断裂。
“你用了双倍痛苦换她一秒共感?”医生压低声音问,语气里带着责备与心疼。
陈景明喘息着,点了点头,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值得……至少有人听见了。”
风从法院外吹来,穿过守灯亭,拂过麦田。
野麦花簌簌摇曳,穗浪起伏,仿佛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低语——那些未曾被记录的名字,那些被压下的哭喊,那些藏在账本夹层里的指印与泪痕。
而在无人注意的法院后巷,葛兰芝蹲在墙角,肩头剧烈起伏。
她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一张泛黄的纸条,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纸上字迹歪斜:
“求你别举报我抄答案……我妈病着,我要是留级,家里就供不起弟弟了……”
她盯着那行字,久久不动,像一尊正在风化却仍倔强挺立的石像。
与此同时,王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捏着一份复印件。
纸页边缘焦黑,是他昨夜从周小海怀里抢下来那本账本的备份。
他低头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签名,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也吹动了不远处守灯亭顶上那盏太阳能灯——忽明,忽暗,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