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红着眼吼回去:“那我们就永远活在怕里?一辈子低头做人,连句话都不敢说?!”
母亲不答。
风从屋檐掠过,吹动她花白的鬓角。
她只是缓缓抬起手,将一张泛黄的照片递到他面前。
照片上的阳光灿烂得刺眼。
五岁的小林骑在父亲肩头,笑得咧开了嘴,手里挥舞着一支塑料小红旗。
背景是村里搭起的彩棚,横幅被风吹得鼓胀——“法治下乡宣传日”。
字迹歪斜却醒目,红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未曾倒下的旗。
小林怔住了。
那一刻,他忽然分不清,究竟是童年太亮,还是现实太黑。
他接过照片,指尖微微发抖。
然后,当着母亲的面,他从包里抽出那份打印好的起诉书,一页一页,撕得极慢、极用力。
纸片如雪片般落在门槛前,被风卷起一角,又轻轻落下。
但他没有松手。
右手插进外套内袋,握住了那支冰冷的录音笔。
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像一块不肯融化的冰。
——只要有人听见。
与此同时,村庙后的声窖深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住持提着一盏油灯,身影被石壁拉得细长扭曲。
他没有走向祭台,而是径直钻入地下那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窄道。
潮湿的苔藓爬满砖缝,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腐朽的气息。
他在最深处停下,打开随身携带的铁箱。
里面静静躺着三页残破的账本纸,边角焦黑,显然是从某次焚烧中抢出来的。
他曾偷走它们,藏在佛龛之下整整三年,夜夜听着经文也无法安眠。
此刻,他将纸页轻轻放进去,合上盖子。
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亲手雕刻的木牌,置于箱顶。
刀工拙朴,却力透木纹:
“罪不在纸,在心照不亮。”
他未留只言片语,转身离去。
油灯熄灭前的最后一瞬,火光映出他眼角的皱纹,深得如同犁过的田垄。
而王强正在祭台旁巡视最后一遍安全布控。
当他绕到声窖入口时,发现了那个铁箱和木牌。
他蹲下身,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随后,一声轻叹散入夜风。
他没叫人,也没惊动任何人。
只是默默回到祭台边,从工具箱里翻出一盏备用油灯,点亮后放在最外侧的角落。
灯罩原本空白,他掏出记号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无名”。
李娟走过来,望着那盏孤灯,问:“谁的?”
“不知道。”王强低声说,“也许是谁都没法认领的那一部分。”
他抬头看了看铜管出口的方向,确认线路畅通。
“有些错,没人认领,但它确实发生过。”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那就让火替它开口吧。”
就在此刻,陈景明正蹲在铁盆前,最后一次检查底部砂层是否均匀。
他的左手仍插在裤兜里,钙化的手指隐隐发热,像是体内有电流在游走。
突然,脚底传来一阵细微震动——不是脚步,也不是机器运转,更像是大地本身的脉动。
他闭上眼。
刹那间,空中浮现出无数文字,不再是漂浮的标签,也不再是冷冰冰的社会判词。
它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雨点般落下:
【放过吧】
【我还记得】
【我不想再痛】
【可我也不能忘】
这些话语不属于某一个人,而是从泥土深处渗出,从老屋墙缝里溢出,从每一片麦茬根部升起。
它们不再对抗,也不再控诉,只是存在,如同呼吸一般自然。
陈景明猛然睁开眼,仰头望向远处山顶的守灯亭。
灯火微晃,仿佛回应。
他喃喃道:“原来……不是我们要原谅,是这片地,早就替我们哭过了。”
风起了。
打谷场上的心愿灯纷纷摇曳,纸灯笼上的字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孩子们写下的愿望飘荡在夜色里,像一群即将启程的萤火。
而在村口的小路上,周小海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他怀里紧抱着帆布包,脚步迟疑,身形佝偻,像一头迷失太久、忘了归途的野兽。
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中。
他几次想转身逃走,却又一次次停住。
打谷场边缘,三百多个座位已悄然摆好。
没有人通知具体时间,但人们陆陆续续来了,沉默地坐下,手中握着各自带来的东西——泛黄的欠条、盖着红章的判决书、孩子被退回的退学通知……
他们不说一句话。
只等那一把火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