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更高级的质问。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混杂着一种熟悉的灼痛,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那片漆黑的废墟之下。
他整夜未眠。
破天荒地,他没有去分析数据模型,而是动用最高权限,调阅了这五十个“信用仓库”背后所有家庭的原始借贷资料。
冰冷的数字在他眼前跳动,却逐渐拼凑出一个惊人的事实:这五十户家庭里,超过七成的人,在断贷之前,都有过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堪称完美的还款记录,其中近一半人还有过提前还款、超额还款的行为。
他们的“失信”,几乎无一例外,都始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一次意外、或者一次压垮骆驼的行业裁员。
天亮时分,他拿起电话,接通了法务执行部门,声音嘶哑而坚决:“暂停今天所有涉及个人住房的法拍流程。所有!”在对方惊愕的追问中,他扔下一句足以在整个系统内引发地震的批注:“对‘恶意断贷’的边界定义,需要重新审查认定。”
行动第七日,由大刘的“活体征信”和无数普通人自发参与的“我在”话题,已经像星火燎原,覆盖了全国超过两百座城市。
“守屋人”这个词,彻底冲破了小众社群的壁垒,成为了一个现象级的网络热词。
连最新的儿童绘本里,都出现了一个守护着发光房子的“守屋人”卡通形象。
那晚,陈景明在他那个闷热的地下锅炉房里,主持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远程连线。
他看不见屏幕,却能“看”到网络另一端,成千上万个或明或暗的标签。
他通过加密语音频道,引导着遍布全国的近万名成员,在同一时刻,闭上双眼,在心中同步默念那句已经成为他们精神图腾的话。
“我是守屋人。”
刹那间,在陈景明的“视野”里,一场无声的核爆发生了。
数百个成员头顶上那代表着绝望与自我否定的【失败者】、【社会累赘】、【985废物】的灰色标签,如同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击中,瞬间崩解、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稳定燃烧着的、散发着赤红色光芒的【守屋人】图腾。
这股磅礴的信念力量甚至溢出了数字世界。
几个小时后,国外一个天文爱好者论坛上,有人贴出了一张商业卫星的夜间热力分析图,惊奇地发现,在中国多个主要城市的住宅密集区,都出现了无法解释的、微弱但规律的异常能量聚集现象。
从高空俯瞰,那些能量光斑连绵成片,其边缘轮廓在热成像下起伏波动,竟像极了被风吹拂时,层层翻滚的金色麦浪。
拍卖日当天。上午九点五十分。
王强独自一人走向法院门口。
他没有穿那身沾满油漆的工作服,而是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t恤,像一个要去奔赴某种神圣约定的少年。
媒体的长枪短炮早已对准了他,人群里,有支持者,有围观者,也有银行派来的观察员。
他没有进去,而是在距离大门十米处停下。
他转过身,面向镜头,缓缓举起了一块巨大的透明亚克力板。
阳光穿透板子,在他身后投下扭曲的光影,而板子上,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的脸——这正是当年陈景明那场名为“空白”的行为艺术展上,他亲手制作的遗物。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举着这面“镜子”,让所有人看见他,也看见镜子里反射出的、他们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十点整的钟声仿佛即将敲响。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现场的死寂。
一辆满身风尘的快递货车不顾阻拦,疾驰而来,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王强身边。
车门猛地推开,大刘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他手里没有包裹,只有一份文件。
他几步冲到王强面前,将那份文件展开在他眼前。
“强子!看!”
文件抬头,是黑色的宋体大字——《关于部分个人住房贷款暂缓司法执行的联合协议》。
联盟”成员相关的支行,无一缺席。
协议承诺,立刻成立一个为期半年的“债务喘息通道”,允许符合条件的断贷者申请分期补缴、债务重组,并正式邀请“守屋人联盟”派出三名代表,加入新成立的民间监督委员会。
王强盯着那份文件,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它看穿。
他那双经历过无数风浪、见识过各色人等的眼睛,第一次失去了焦点。
几秒钟后,这个在工地上被钢筋砸到脚都未曾吭一声的汉子,忽然双腿一软,猛地蹲下身,把脸深深地埋进了粗糙的手掌里。
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从他指缝间泄露出的、压抑了太久的、野兽般的呜咽。
风卷起一张不知是谁遗落的传单,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脚边。
上面是用蜡笔画的简笔画,一个小孩拉着一个大人的手,旁边是稚嫩的字迹:“哥哥,回家吃饭了。”
法院门口,那辆立下奇功的快递车尚未熄火,引擎低沉地轰鸣着,像一头暂时收敛了利爪的猛兽。
而王强,就蹲在这头钢铁巨兽的阴影里,久久,没有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