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一个一直板着脸的制服干部,默默摘下了头上的大檐帽,深深低下了头。
他身边另一个看似是秘书的年轻人,则迅速掏出笔记本,在上面飞快地记下了一串数字——那是收音机的频率。
凌晨三点,就在对峙陷入僵局,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之时,李娟的手机亮了。
一条来自县应急办公室的公开通告,被疯狂转发。
通告简洁明了:鉴于陈家村老校舍地块的历史特殊性及群众反映,经研究决定,即刻起暂停相关清拆施工作业,并成立专项工作组,就“民间记忆活态保护与城乡发展协调问题”进行深入调研。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推土机熄了火,在清晨的薄雾中,像一头终于沉睡的钢铁巨兽。
锅炉房内,陈景明坐在黑暗里,掌心紧紧贴着那枚冰凉的、刻着“陈家村小学”字样的校徽。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世界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墙壁不再渗出刺目的血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低语。
他能“听”到屋外人群的喧哗从恐惧的尖叫,变成了带着哽咽的欢笑,那是一种沉稳的共振。
恐惧退潮了。
“小林,”他轻声说,“录下来,现在所有的声音。”
身旁的年轻人立刻举起了专业录音设备。
风穿过窗棂的呜咽,蜡烛燃烧时的噼啪声,远处人群中有人轻轻哼起的童年歌谣,夹杂着劫后余生的低语和笑声……所有这一切,都被收录进去。
这段音频被他命名为《火照不亮的地方》。
小林按照他的口述指令,将音频上传到一个全新的域名。
六个小时后,天光大亮时,这个网站的后台访问数据显示,Ip地址已经遍布全国三百多个城镇。
无数个在格子间、在流水线、在深夜的网约车里亮起的屏幕,正静静地听着来自这个北方村庄的,微弱却真实的心跳。
同一天上午,省城的绩效评估会议上,气氛严肃。
审计师魏承志走上发言席,他没有打开ppt,而是将一张伪装成摇滚乐cd的光盘样本放在了展示台上。
“各位领导,我们习惯了用KpI衡量Gdp的增长,用数据评估项目的成败,”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响彻整个会场,“但我们用什么来衡量代价?我们用沉默,抹去了痛苦的指数。”
他面向主席台,微微鞠躬,递上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修正案建议。
“我提议,在未来的区域发展综合评估体系中,加入‘情绪负债率’作为参考指标。一个地方的繁荣,不应只看建了多少高楼,也要看有多少人,因为跟不上它的速度而流泪。”
会场瞬间哗然,交头接耳声嗡嗡响起。
这是第一次,有人试图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绪”、“记忆”、“痛苦”,量化成一个可以被摆上台面讨论的政策议题。
这是一个微小的胜利,却像在密不透风的铁幕上,撬开了一条决定性的裂缝。
阳光和风,正争先恐后地涌入。
然而,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中时,却没人注意到,那份暂停施工的官方通告,用词是“暂缓作业”,而非“永久终止”。
推土机的轰鸣虽然停歇了,但在那些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打印机的声音,才刚刚开始变得清晰而急促。
有些战斗,不会在泥泞的土地上发生,它们的战场,是更加冰冷坚硬的纸张。